十六年不见,两人来不及叙旧,胡蓬急忙拿了药箱,在昏迷的零榆身旁诊起脉来,脸色渐渐凝重,“他这是去哪招上的?”
顾望直道:“我也不知,我是方才在顾府门口捡到他的。”
胡蓬沉吟片刻,叹了口气,“这脉象......与五六年前相似,他此刻邪气缠身,老夫束手无策,有个叫谢生的人,若是能找到他或许有法子。”
“谢生?”顾望想了一会,忽然想起他在山间谢生的竹屋见过此子,那时他寻了一只鹦哥送给槐安,而后遭其嫌弃,转手又带着一壶酒打算一并送给谢生。可巧谢生并不在竹屋,山间小院里只有一个十余岁的少年,正是零榆。
初见之时他便觉得零榆身上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总想与他多聊两句,若非此子性格孤僻……
而六年前零榆生的怪病,胡蓬也去瞧过,他本以为此子命数至此已无药可救,谁知后来有人竟妙手回春,问了零榆才知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江湖大夫。
想来顾望也不知谢生是何人,胡蓬摇摇头道:“他此时状况不妙,我先为他施针......”
顾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先稳住他,一会我试着驱散他体内的邪气。”
屋内沉默了许久,胡蓬利落地收完最后一根针,零榆手指微动,待顾望俯身扶起零榆准备运气时,双目紧闭的零榆却突然趁其不备一掌正中顾望的胸膛。
顾望在一掌之力下登时后退数步,吐出一口鲜血,反应过来时零榆已翻身正朝胡蓬击去。
顾望冲上前打开零榆的手臂,只见零榆双目赤红,飞出红光,手掌中冒着刺目的黑气。
“躲远点!他邪气侵身,已经失控了!”顾望高声提醒道,嘴角的血却仍在流淌。
他将零榆引出屋内,几欲拔剑,却硬生生忍下了。零榆周身散发着黑气,肉眼凡胎本看不见阴邪之气,除非浓厚到一定程度。但若一人身上的黑气连普通人都能察觉,此人多半已无可救药。
“小子!醒醒!”顾望一面过招,一面喊道。零榆双目无神,冰冷地看着他,一掌打开顾望的手臂。
顾望方才突然受其一掌,一时不支,被零榆占尽上风,“他娘的!这小子哪学的功夫!”
顾望气急,拿着剑鞘抵挡零榆的攻势,难以招架,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顾倾雨!快给我醒醒!”
躲在房内窗下的胡蓬冷不丁听见这个名字,突然起身看向窗外,“顾倾雨......小公子......!”
胡蓬愣住,口中喃喃道:“零榆......零榆就是顾倾雨?怎么可能......我分明没在他身上见到那个印记......”
胡蓬与零榆相识多年,并非没怀疑过零榆的身世,也曾有意无意之间关注过零榆的右耳后,并未看到赤焰红痕,再三确认之后也就认定零榆不是烨王之子,反而不再留意此事,却不曾想到先前是零榆有意掩盖。
他低声笑起来,“小公子还没死......顾家有后了!小公子......”
胡蓬躲在屋内的窗檐下惊慌地看着院中打斗的两人,突然目光一滞,只见零榆身后不远处的房门口站着一个人,那是......小哑巴!
失控的零榆赤手空拳将顾望打倒在地,歪头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人,却被身后活动的小哑巴惊动。
半梦半醒的小哑巴出来只看到眼前这混乱的一幕,一时反应不及,呆愣在原地。胡蓬手忙脚乱地暗示小哑巴去躲起来,谁料零榆动作更快几步,一把上前掐住了小哑巴的脖子,将其慢慢抬离地面。
小哑巴总算是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悬空的双脚慌乱地踢动,可她手无寸铁,只能双手死死抓住零榆的手腕,几道印子霎时渗出了血,只见零榆仿佛感知不到一般,逐渐加深手指的力度,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冷笑......
小哑巴两手渐渐使不上力,正要失去知觉时却忽然掉落下来,“小哑巴!”胡蓬急忙跑过去查看,小哑巴不住地呛咳着。
却见零榆被突如其来的一人从背后踹了一脚,零榆猝不及防往前踉跄几步,松下的手与另一只一同被人抓住,收服在身后,另有一人往其前额与前胸各贴了一张黄符,贴符者顺道一击,零榆险些没站稳,却借力挣脱身后人的束缚。
回身却发觉浑身缠绕了一条散发金光的绳索,零榆死命挣扎,金索却愈缚愈紧。前额的符纸遮住了大半张脸,零榆通红的双目恶狠狠地瞪着来人。
只见那是一对孪生兄弟。其中一持扇者看到零榆胸前的黄符飞快燃烧,融入胸口化作绳索上的金光,正色道:“我这缚魂索坚持不了多久,你快想办法。”
另一人身材高几许,闻言一脸不可思议,“我只负责打架,除祟我可不会,你总不能让我杀了他吧?”
黄芩两指掐一黄符,眉头紧皱,“他身上的黑气太浓重了,褪邪符所褪只是百之抽一......”
连翘顺口道:“那你贴上个百张不就行了?”
黄芩又气又笑,弹指敲了连翘一把,“这褪邪符是我师父用血画的,寻常用不着这等威力的符纸,我身上就这一张。更何况他这混身黑气邪得很,也不知是去了乱坟岗还是古战场,这人间哪来这么多阴邪之气......我就算流干了血来画符也除不完......”
“行了,别吵了。”一人出声打断,正是轩辕末。他围着竖在院中的零榆转了两圈,叫了一声江瑄,而后转身对着那孪生兄弟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去看看地上那几人。”
江瑄方才见零榆已被那对孪生兄弟制住,便只顾着冲上前去看地上的小哑巴和顾望去了,此时被轩辕末一叫,竟听话地走到零榆边上,在零榆狂躁不安的怒视下细细察看起来。
轩辕末从江瑄腰间一捞,顺过了他腰间挂着的那枚玄玉。
江瑄一愣,“轩辕兄这是做什么?”
轩辕末不答,只拿起玄玉放在掌心间,而后展扇施法,只见玄玉悬浮起来,弱弱地亮起微光。光芒虽小,却也足够逼退零榆周身的黑气。
江瑄定定地观察着零榆狰狞的神色,只见他狠狠瞪着靠近的玄玉,眸中红光竟渐渐变淡,而后忽然软身倒地,失去了意识。
“稀奇!这玄玉当真有点用。”轩辕末摇头晃脑,看向江瑄,“你这玄玉是何处来的?竟能与我这把玄骨扇共鸣。”
江瑄满脸疑惑,“我只知这块玄玉是我出生时突然出现在门中道堂供桌之上的,我爹以为当中自有玄妙,便让我一直带在身上。”
轩辕末也正觉得奇怪,一时不语。
这时,胡蓬踉跄着走来,对着两人下跪行礼,“几位的救命之恩,老夫无以为报......”
江瑄和轩辕末一并拦住胡蓬,轩辕末好声好气地道:“老先生言重了,举手之劳何必行此大礼,这不是要害我们折寿嘛!”
“就是啊胡伯,你这就见外了。”江瑄接道,“方才受惊了,没受伤吧?”
胡蓬连忙道:“多亏毒圣与几位出手及时,老夫并无大碍……”
轩辕末道:“无碍便好——你认得我?”
胡蓬点了点轩辕末手中那把玄骨扇,躬身道:“老夫这几年也算是行走江湖,听了许多仙门名士,‘玄骨扇,无解毒,霜菊遍染送幽都’,怎会不识毒圣?”
轩辕末笑了一声,然而话题一转,道:“在下听闻当年烨王府走水,火势颇大,只是一场骤雨扑灭了大火,东州主因此听从天命让这烨王府留了下来,虽不曾下令修缮,但也没有收入公库,封给他王。老先生暗中居于此,不知老先生是这顾府中人还是......?”
胡蓬闻言沉吟片刻,道,“胡蓬本是一介草民,许多年前因灾流落兰城,与妻一同为烨王收留,因略通岐黄之术而成了这顾府的府医。后来因外出采药而......而逃过一劫......”
轩辕末继续问道:“那胡公可是认识此人?”说罢,轩辕末朝零榆的方向抬手示意。
当年烨王被诬谋反,修界与烨王军一同抵御外敌,可称得上一句战友,却也不曾为烨王说情,这么多年过去,这些仙门中人对此事的态度又是如何,胡蓬不敢妄加揣测,他心知轩辕末有意试探,思索片刻才故作轻松道:“老夫为报答顾府上下之恩,每年中秋前后都会将顾府打理一番,几年前的一个晚上,老夫在顾府门口擦牌匾,偶然被他发现了......沛奴这小子往日受尽欺凌,那银花楼里的人也不待见他,他闲来无事就会来这顾府休憩,如此便相熟了……”
轩辕末点到为止,不再追问。转头叫住黄芩连翘,“另几人如何?”
俩兄弟十分有眼力见儿地待轩辕末问好话后才上前禀告:“地上两人一个是给吓晕的,还有一个受了内伤,伤势有些重,给他服了药,好好养伤即可。至于那始作俑者——”黄芩瞥向倒地昏迷的零榆,方才一并将他看了。只听黄芩淡淡道,“体内阴邪之气积郁,是个天生的邪物。”
轩辕末皱眉,“寻常人魂魄健全,不会无故沾惹上这些东西......”
黄芩颔首,“不错,他只有半魂——掌门应当知道如何处置,不如带回去?”
胡蓬下意识上前一步,然而不知轩辕末是否察觉,只见他抬手拦下,“不必,这是我那好师弟管的,出了事他担着——你俩,回去之后不可多嘴。”
两人齐齐俯首应声。
而后轩辕末与众人作别,并两孪生兄弟一道去了。
江瑄和胡蓬两人一言不发地将那晕倒在地的小哑巴和顾望安置好,而后一并抬着零榆往屋内走去。
胡蓬这才想起来问,“你们是去峪安村了?”
江瑄点点头,将村里的情况简略地说与胡蓬听,然而却有意无意地没提起零榆去暗流宫一事。准确地说,是连暗流宫的事都没提及。
“所以今晚那谢生就把解药带给你们了?”胡蓬半信半疑道,心中却想着那谢生瞧着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大的能耐。
江瑄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说解药是一个戴着鬼面具的人送来的,或许那人就是暗流宫中人,只是不知谢生和零榆两人在暗流宫遭遇何事,连解药都无法亲身带回来。他本是与轩辕末一同去暗流宫一探究竟,然而途径兰城时被这蹊跷的黑气漫天引来了。
胡蓬见江瑄没反应,只好作罢。
方才趁众人不注意,遮蔽月光的阴云悄然退去,满月莹光铺洒大地。玄天被寒光浸染多时,也缓缓褪色。
晨光熹微,玄幕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