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了验证的回答,沈未迟踏上飞剑,前往负一层。
是时候看看这个安全区的全部面目了。
飞剑渐渐下落,炫彩的白蓝光彩在逼仄狭窄的通道内亮起,她早有观察,大迁徙的这两天,三层以上几乎没有人再终日坐在发电机旁鼓捣着什么,大部分的人都不见了,少数留下的也是在无所事事。就连平日总是闲逛的几个安保也不见了。
一个事件停滞了,那就说明有更重要的事情正在驱使他们行动。
第二层,人数开始增多,不少熟面孔都在这儿见到,那都是第三层及以上居住的人。人群以居住楼层的高低排序,坐在一团,他们的衣物湿答答往下落水,裸露出来的肌肤呈现一种红色的肿大,就像是——被蒸汽烫伤。
同时空气中的湿度变大,也逐渐发热。
沈未迟只看了两眼,就接着往下去,第一层的人更多,原住民被挤到原来的出口位置,不得不报团,抓着什么,或用什么捆住自己,死死的固定在原地,好不被往外的风带出去。
负一层,人数最多的地方。
热浪似的蒸汽扑面而来,让沈未迟难以呼吸,浑身发热,衣物不一会儿就被蒸汽浸透,湿漉漉贴在身上。
无数的人挤在一起,敲击声不绵于耳。
沈未迟看见了一个巨大的机器,由一个烧水炉子组成,咕噜噜冒出蒸汽,蒸汽吹向无数的扇叶组成的机器,扭曲的扇叶也一正一反的方向组合、延长,被蒸汽带动着飞速旋转,尽头指向另一个炉子,有点形似丹药炉。
有人在添水,有人在顶着灼热增加扇叶,增加扇叶的人应当都有个筑基中期的修为,能够顶住要烫掉血肉的热气。
尽头的炉子是人最多的地方,有人一刻不停的测量温度,达到合适温度后往里面添置东西,黑乎乎的,沈未迟看不清楚。
似乎又是一个到达了合适的温度,炉门被打开,满眼的红色,里头好像有个颜色更深的东西。
沈未迟往前走了几步,脚下踩到满地的水,热气让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被泡发的红色。
她忽然僵在原地,微微歪着脑袋,呈现出一种困惑的姿态。
丹炉里冒出一股纯白的蒸汽,被里面血红的背景映照发红,扭曲的、旋转的红褐色影子在里面蜿蜒,像一条在水里游动的鱼,摆弄着畸形的鱼尾。
一道红色的,轻纱一样的流动的线冒出,她看见正在测量温度的那个人,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大开的炉前,灼热滚烫的蒸汽宛如满是倒刺的舌头,轻轻舔舐就剥下一层血肉。
从皮肤开始,他的身体变得四分五裂,一块有一块血肉被割裂,往后吹去,翻滚着旋转,细长的线绕住他的身体,他大张着手,如同一只引颈待戮的天鹅,摆出献祭的姿态,高喊着:“至高无上的祖师爷——请您享用我的躯体。”
“这是我的荣幸——天尊,请让我组成您的身体!”
红线变得四分五裂,一道又一道细长的线缠绕住那些向后飞去的,还停留在半空的残躯,一同卷进炉中,最后融进那道红褐色的影子里。
沈未迟在一瞬间恍惚,下一秒猛然飞奔着往前,撞开前面拥挤的人群,穿梭在其中,她竭尽全力伸长手,可她离炉子实在太远,鸿沟无法逾越。
她委屈的落下泪,簌簌的、晶莹的,不甘又委屈地说道:“也请吃掉我……”
本来在旁边添料的人走上前,涨红着脸,用尽全力,将炉门关上。
炉门即将被关闭时,最后一道纯白的蒸汽溢出,沈未迟听见一句,微不可查的:
——“爸爸。”
她骤然清醒,站定在原地,周围的人习以为常。
一枚纯白色的丹药被递到她的面前。
沈未迟的视线顺着那只莹白的手移动,停留在一张阴阳面具上。
安保的耳钉上凝结乐一滴水,缓慢下坠,滴在肩膀上,却没有融合进去,而是顺着道袍的弧度流下。
“第一次见到大迁徙是吗?”安保缓缓道:“小姑娘怎么不留在大先生哪儿?”
沈未迟愣愣点头,莫名其妙留下的泪还挂在脸上,看去脆弱又滑稽。
“那炉子里是上古邪魔,被大先生镇压在里面,每隔一年都需要精血献祭压制,具有蛊惑人心的能力。”安保娓娓道来,“献祭过程中,炉门开启时,蛊惑能力不能隔绝,所以献祭过程中,每一个人都需要服用清心丹,才能够不被邪魔蛊惑。”
沈未迟垂下眼,去看安保手中的丹药,“这就是清心丹吗?”
“是的。”他回,“昨日那针对你的安保大先生已经处罚,刚巧十来分钟前被丢进那炉子中了。”
安保感叹道:“大先生竟对你一个复制人如此之好,怕是将你当做死去的亲弟弟的精神寄托。”
“先是处罚了那在安全区外对你出言不逊的人,后又要为你更换人造经络,现在更是为你处罚那人。”
沈未迟拿起清心丹吞下,胡乱点头,配上那未擦干的眼泪,竟然真有几分感动神色,“他对我真好!”
“大先生还有个亲弟弟?”沈未迟惊讶开口,“大先生曾和我说过,他有个死去的弟弟,竟然是手足吗?”
“那当然!”安保声音平静,柔和,像是说故事一样娓娓道来,“那关系可不同寻常,大先生出生时腹部就有一头,那就是他的弟弟。”
“拥有思想、智慧,除了身体,其余都与正常人无异,只是那弟弟实在狼心狗肺!”
“大先生苦寻为弟弟找了一个上好的仿生人的身体,那狼崽子竟觉得大先生的身体合该是他的,逼迫大先生让出身体,进入那仿生人身体中,大先生不愿,他竟不惜自爆也要毁了大先生。”
“幸好大先生早有防备,后来他那弟弟不知去了何处,也许是死了,也可能成了阴鬼吧,大先生如此良善,百年来都未曾放弃寻找弟弟。”
沈未迟压下翘动的唇,颤声说:“大先生……这过往实在是让人哀恸。”
看来阴鬼所言不假,大先生话中也是真实偏多。
“你怎么到负一层来了?”安保又问:“带那群孩子还不够头疼吗?”
沈未迟扫视一圈,并未看见几日前那仿生人的尸体,她问:“我想看看那仿生人的身体,”
“为何?”安保不解,“那仿生人身体已经投进炉中,怕是早就灰飞烟灭。”
沈未迟又低头,藏住面无表情的脸,“我自休眠仓内醒来时,便以为自己是人,一朝得知自己竟然是复制人,实在是难以置信。于是想再看看那仿生人身体,看看有何等不同。”
这是个借口,沈未迟此次来负一层面,只是猜测那小女孩在负一层,于是前来查看,现在结果真是果不其然。
在那群孩子口中,沈未迟得知大先生几乎每年都会这么弄上一次,故意引导孩子间的矛盾,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两个,无一例外的,都会有一个孩子“手术失败”。
对于一群全心信赖大先生,不知时间,活在乌托邦中浑浑噩噩的孩子们而言,这不是疑点。
对于沈未迟来说就不一样了。
她活了几百年,虽说鲜少和人接触,但又不是一群单纯稚儿。
“仿生人只有一层皮与人类相同,复制人除了经络、心脏、大脑之外,也与寻常人类一样。”安保说道:“确实从外表难以辨认,但只要看看脖子后面的编码就知道了。”
“仿生人是字母开头,复制人的编码都是数字开头,如你的43。”
“原来如此。”沈未迟点头,“我先行回去休息了。”
说完,她转身往外走去,站上飞剑。
安保看着残留一层白霜的手心,叹道:“真是个单纯的小姑娘。”
一连三日,沈未迟都没看见大先生,安全区也颠簸了三日。
沈未迟吃下一枚通气丹,玉瓶里还有两枚丹药。
她踏上飞剑,往十四层前去。
靠的近了,沈未迟听见一片欢声笑语,夹杂着:“爸爸抱抱”的喊叫声。
她在十四层看见穿了一身黑色道袍的大先生,荧光的发尖发亮,蛇一样的挺立,汲取空气中飘忽的信息。
大先生转头,一脸的祥和,“你来了。”
他指向前方的地面上摆放的小桌子,“看看给你送的礼物吧。”
沈未迟走上前,打开小桌子上的黑匣子,先是两块点缀着不知名黄色花朵的糕点,下面是一件流光溢彩的衣裙。
大先生上前两步,抚摸着沈未迟的长发,“都打结了,今日休息一日,好好回去洗个澡吧。”
“这是我亲手做的桂花糕,小姑娘应该都喜欢吃这些甜的糕点,那衣服是我用旧布料缝制的,望你不要嫌弃。”
沈未迟捧着衣服,恭顺道:“谢谢您。”
大先生双指挑开一缕沈未迟头上打结的发丝,“不客气,小囡囡。”
一个小女孩抱着大先生的腿,仰头看他,撒娇道:“爸爸!13号的衣服坏了,要爸爸缝!”
大先生笑着宠溺答应,“好好好,爸爸帮你补。”
沈未迟走上飞剑,准备回到第三层。
她看见大先生摘下一根发丝,发尖就和针一样坚硬起来,穿过衣物,一下又一下的来回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