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向后山走去的路上,主任的话语还不停在兰时序脑海中回荡。
“你不用担心他恨你,席鹊这孩子是个一根筋的,你就算是把他骗得底朝天,都会心甘情愿的。”
兰时序蹙眉,“人被欺瞒,多少会心生怨气,如何能心甘情愿。”
“那孩子就你这么一个对他好的人,你说他还舍得埋怨你吗?”
这话让兰时序哑口无言,他想了一路也想不出什么能够辩驳的话。
从重逢开始,小鹊的确是一直强调不生他的气,让他不用总是想着亏欠。
但他将心比心,只觉得小鹊是在安慰他,心中多少还是有怨气的。
被朋友欺瞒五年,哪怕是事出有因,也如何能不怨。
临近深冬,后山一片萧瑟。
兰时序踏上石阶,每走一步,耳边都是落叶破碎的声响。
他试图将自己代入席鹊的视角,去体会当时对方的心情。
但终究是子非鱼,人永远不可能做到换位思考。
“应该就是这里吧。”
兰时序在一棵树旁停下。
刚才一路走来他都觉得有种久远的熟悉感,此刻看见这棵枯树,终于想起来。
这里刚好是后山视野最好的地方,以前他跟小鹊经常到这里来度一段悠闲时间。
垂眼看向树旁,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抱着腿打瞌睡的少年。
可不管有多困,在他叙说理想的时候却总能恰到好处地给他捧场。
夸他是最厉害的人,一定能救所有人。
他自己都不知道,对方这无条件的信任是从何而来。
蹲下身,指尖触到地面,冰凉的温度让兰时序骤然回神。
深色泥土沾上白皙手指,尖锐沙砾在皮肤上划出一道道红痕。
天气太冷,地面被冻得生硬,指甲很疼。
不知道挖了多久,终于有一个硬物露出一角,那是一个金属箱子,表面已经生满了锈迹。
时光在它身上刻满了流逝的痕迹。
兰时序定定看着这个箱子,手一度要打开锁扣,又踌躇不前。
最后他咬紧牙,将箱盖打开。
伴随着“吱呀”的响动,露出里面满满当当的信封。
席鹊的字从来都没有好看过,歪歪扭扭的,这里少一笔,那里少一画,像是刚学会写字的孩子。
甚至说,绝大部分孩子都写得比他规整。
可唯独学长跟兰时序这五个字,他写得一气呵成。
信纸很大,但每一封上面却都只有寥寥几句。
「学长,你送我的盆栽我真的有好好养的,可还是枯死了。」
兰时序记得那是一盆玉兰,说是送给了席鹊,实际上还是他一直在照顾。
毕竟席鹊养什么死什么,一个连自己都养不好的家伙,怎么指望养好其他东西。
「学长,头发乱七八糟的好不方便,可是我不会扎头发。」
不是不会扎,再怎么手笨,扎一个低马尾还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兰时序知道,席鹊其实很懒,能不动就不动,最喜欢缩在角落发呆睡觉。
但每次只要他一喊,对方就会立刻跑过来。
「学长,我今天去了席家,先把我那几个哥哥姐姐杀掉了,还剩下几个老东西我暂时接触不到。但你放心,我会变厉害的,一定会给你报仇的。」
信纸上沾了不少的血,血指痕触目惊心,很明显是受了伤,可信里面却只字不提。
兰时序沉默许久,寻着内容以及信封的老旧程度,找到了最后的一封信。
这封信出乎意料的长,整张纸都写满了字。
「学长,所有害了你的人都死了。为什么你还是不肯回来,我还有哪里做得不够好吗?为什么不可怜可怜我?你不是最善良了吗,你发发慈悲可怜可怜我,回来让我看看你,就当施舍我了不行吗。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
铺天盖地的骗子,其中的癫狂几乎要让人窒息。
死亡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痛苦全都留给了生者。
可死亡也是一件很容易被时间磨灭的事情,所有的情感都终将随着时间流逝。
逝者已矣,生者会有全新的人生。
兰时序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他曾经好友那么多,在得知他死讯之后,好友们会难过,会抽空祭拜他,但也仅限于此。
可为什么,会有活人被一个逝去之人牵绊住那么多年,还给逝者写这么多信,这太荒唐了。
他有哪点值得小鹊这般放不下?
而且......兰时序总感觉这封信的内容有些不寻常,似乎背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缓缓看向最后一段。
「兰时序,我不会放开你的,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变成鬼也要缠着你。」
手中的信纸突然被抽走,兰时序回头,愕然看着席鹊直接把信纸一揉,塞进了嘴里。
“我踏马就知道那老秃头不是好东西!”他一边吞一边骂。
“做什么呢,快吐出来,上面多少细菌!”兰时序也顾不上什么礼貌不礼貌的了,赶忙去掰人的嘴巴。
席鹊不肯吐,反而加快了咀嚼的速度,最后硬生生把这么大一团纸吞进了胃里。
“你!”兰时序又气又无奈,“你身上伤都没好,抵抗力本来就差,还这么胡闹。”
席鹊嘟囔,“学长你变了,你以前从来不会偷看别人东西的。”
兰时序一顿,责备的话到底还是说不出来了,转而屈起指节轻敲席鹊脑袋,“这话不对,这些信本来就是小鹊写给我的,我怎么看不得?”
要说扯道理,一百个席鹊都不是兰时序的对手,他你啊我啊好半天,最后没了声。
还很丢脸地打了个嗝,吞纸团吞岔气了。
“有什么好看的,字丑死了,我自己都看不懂......”
兰时序想伸手替席鹊拨开几根进嘴的头发丝,但顾及自己刚才挖过土,还是作罢。
“这信中每一个字都是小鹊对我的真挚情意,我感动都来不及,又怎么会不识好歹嫌弃字迹。”
听到这话,席鹊满身鸡皮疙瘩都出来了,“打住打住,什么狗屁情意?这又不是情书!”
兰时序深深看了眼席鹊,弯腰从地上的金属箱子里慢条斯理挑拣出几封信。
“这一封,小鹊说梦见了我。”
“这一封,小鹊说想与我再一起喝茶吃点心。”
“这一封,小鹊说想要我帮你梳头发。”
话语停顿了片刻,兰时序轻轻摩挲那封信,柔声道:“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只要小鹊想,学长日日都愿意为你梳发。”
“不、不用了,我觉得我头发披着就挺好的,有贞子的加成哈哈哈.......”
席鹊干笑两声,这会儿已经尴尬到埋头在地上找地缝了。
他发誓,要是这时候地上能出现一条缝,他绝对把自己打扁塞进去。
特么的那时候写信怎么没轻没重的,什么都往上面写!
要是知道有一天会被学长看见,然后还念出来,他当初一定直接一把火烧了。
小眼神悄悄抬起来朝兰时序那边瞄,发现对方在盯着自己看,就又咻地缩了回来。
“就、就算我写了,但这也不能说什么情意不情意的,我是把学长你当好朋友,学长你果然还是被莫文盛那个傻逼传染恋爱脑了,去看看医生吧。”
兰时序面有揶揄,“可我不觉得文盛会让我替他梳头发。”
就算对方真提出这个要求,他也不可能会答应,那样的场面他光是想一想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可偏偏对象换成小鹊,他就又丝毫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了。
其中也许多少带了点照顾顺手了的原因,席鹊自理能力太差了,公学两年中兰时序经常会觉得自己在照顾一个不省心的孩子。
“就算这些都不作数,那刚才被小鹊吃掉的那封呢?”
在席鹊惊恐的眼神下,兰时序发挥出了他过目不忘的能力。
“死也要与我死在一起,变成鬼也要缠着我。”
兰时序低笑,指节抵在下唇,“虽说有些过于极端,自戕之事并不可取,可这其中的情意我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荣幸之至。”
“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生怕人听不懂,他还附上了解释:“若你可怜我此时的处境,就将棺木为我打开吧,我愿意陪你共赴黄泉。”
贴心地给席鹊留下一些反应的时间,半晌后,兰时序抬手,自上而下缓缓虚抚席鹊面侧乱发,语气温柔极了,“小鹊,你还要说对我没有爱恋之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