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安进接到洛九的眼神示意,明白他是想要他去告知小范大人,连忙急匆匆带人赶往范府。可范闲去了京郊未归,安进只好派人去城门处等,又四下寻找,终于在皇家别院门前堵到了范闲一行。
这时安进已经急得嘴角起了一圈燎泡,嗓子冒火,看范闲他们下了马车,他一个健步冲到众人面前,大声道:“大人!不好了!洛大人当街杀了林珙,被四处押进了鉴查院地牢!”
“啊!”范闲身边的林婉儿眼前一黑,软倒下去。
“婉儿!”
范闲慌忙接住倒下的林婉儿,抱起她疾步走进皇家别院。
安进这才发现闯下大祸,站在门口手足无措。跟在后面的范若若瞪了他一眼:“愣着做什么,赶紧进来啊!”他这才匆匆跟上,差点同手同脚。
范闲心忧如焚,一边担心鉴查院那边的洛九,一边给怀中的未婚妻诊脉,简直如同一支蜡烛两头烧。他听安进说洛九暂无性命之忧,只是被关进了地牢,这才专心为林婉儿诊治起来。她本就身子虚弱,走一趟京郊又有些疲累,骤闻噩耗之下,心神大损,以致昏迷,情况凶险。
范闲以针灸唤醒了林婉儿,喂她喝了药,安抚了她的情绪,向她保证一定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待她在药力作用下沉沉睡去,又拜托范若若留在这里照顾,让范思辙带人回家报信。一切安排妥当,这才去院子里见了等得望眼欲穿的安进。
两人快马来到鉴查院,路上范闲听安进讲完了他所知的一切:一处将林珙无罪释放,洛九拦在鉴查院门口,林珙试图逃脱,被洛九一掌击毙。
范闲没有怀疑这背后有阴谋,因为安进所讲只是他自己所见,欠缺了很多细节,而就范闲对洛九的了解,这也的确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林珙按律死罪,既然朝堂治不了他的罪,洛九便要替天行道,不计后果。
想到这里,他又急又气。急的是洛九再一次莽撞行事,明明可以等他回来,一起商量周全,却偏要落得身陷囹圄;气的是洛九再一次肆意杀人,同为和平年代生长的普通人,他简直无法理解洛九怎么能那样轻描淡写地亲手抹杀一条又一条性命。
范闲的怒火在听到洛九带着笑意说“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时达到了顶点。
“洛大人好大的杀兴!”
他疾步走近,看到洛九红衣广袖,安然坐在椅子上,脖颈都被铁链束缚,还笑得那样轻蔑,对杀人毫不在意。这次是林珙,下次又会是谁?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不得不面对一个杀人如麻、血债累累的洛九?
“这是第几次了,洛大人!”范闲面沉如水,眸中怒焰燃烧。
他没等洛九回答,他与他都清楚,这已经是洛九第三次在范闲面前杀人,也是范闲明确对洛九说过不许越过他做决定后,再一次越过他动了他身边的人。
“而你竟然还让安进找来,亲口告知于我,致婉儿惊厥昏迷!你怎么敢!”
洛九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口中。
他想说此事是一个圈套,想说出自己的推测,想与范闲商量下一步的对策,可这些他都说不出口了。洛九面色一白,张了张嘴,只说出一句:“对不起。”
然而他对范闲道歉的次数太多了。他说了太多次对不起,却从未有一次改变过,这样的柔软这样的执拗,终于让他尝到了苦果——
范闲已经不再相信他的歉意了。
“别再说抱歉了,别说了。”范闲神色疲惫地说:“我不想再听到你的道歉,洛九,我要你一句承诺,从今往后,你不要再杀人了,行吗?”他眼中甚至有一丝哀求,他不愿他最好的朋友在歧途上越走越远,最终两人只得分道扬镳。
洛九看到这样神色疲惫眼眶微红的范闲,心中一软,差点就开口应了。
可是,可是,皇宫门口他为范闲失了选择,牛栏街上他为范闲失了方寸,鉴查院前他为范闲甚至失了决断!不知何时起,范闲的份量愈来愈重,而他的底线一退再退,那个推翘勇,矜豪纵,鲜衣怒马,肆意张狂的洛九,已经如一道青烟一般消失不见了。
而这一次,如果他应了范闲,这承诺将会让他从此束手束脚,如同永生带上镣铐。
洛九闭上了眼:“不行。”
范闲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使劲握了握拳。良久才艰难地道:“那或许将你关在鉴查院里才是正确的选择,总好过,有一天,我亲手抓你。”
他转身大步而出。洛九未曾挽留。
司理理在旁边已经看傻了。
她不明白这两个男人怎么凑在一起能这么幼稚。范公子明明担心洛大人到心急如焚,匆匆赶来,却开口就是充满偏见的指责。而洛大人,他明明有苦衷却一句不提,明明身遭酷刑却偏不示弱。在这种危急关头,本该坦诚交流,携手面对,可两位提司大人非要偏题十里,三句谈崩。
要司理理说,这两个人的沟通能力甚至不如自己年幼的弟弟。
她想了想,激将道:“理理没想到,洛大人位高权重,却如此幼稚,真是可笑!”
洛九从烦杂的思绪中拔出:“你、你说什么?”
司理理嗓音甜美,话却刺耳:“若不是幼稚,洛大人为何不将此事背后的阴谋告知范公子?你就这般傲慢,觉得仅凭自己就能从地牢中脱身?为何不敢大大方方把手拿出来,非要藏在袖中隐瞒伤情?你就这般逞强,觉得不必上药就能自愈?”
“呵,男人,示弱一次就这么难吗?好好说话就做不到吗?”
洛九无言以对。
他被司理理训到有几分惭愧。他确实觉得自己能不药而愈,所以不想让人担忧。但司理理说得对,他不该那么对范闲。范闲曾说他一开口就会得罪人,司理理说他不会好好说话,还真是没说错。
“我……”他想张口解释,又不知该说什么。
司理理见状心累地叹了口气:“大人不会说话就别说了,等范公子回来,我替您说。”
洛九:“……”
门再次被推开,洛九和司理理同时望过去。只是来人却不是范闲。
一个锦袍玉带的青年摘下铁笼的锁扣,走进来俯身盯住洛九,眼神阴狠:“洛大人,没想到你也会有身陷狱中,落在我手里的一天吧!”
洛九抬头,面露困惑:“你谁?”
那青年大怒,狠狠踹向洛九小腹,让他吐出一口血,然后拔出匕首,抵在洛九颈上:“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没关系,您只要记住,我是杀您的人就好。”他声音低滑,如同毒蛇一般,匕首抵在洛九颈上,压出一道红痕。
“住手!”司理理恨不得扒开眼前的铁栏,带着哭腔大喊一声。
那青年回头,发现是司理理,忍不住露出一个邪笑:“原来是流晶河前任花魁司理理姑娘,没想到在此相遇。真是三生有幸,我竟然能同时拥有两位绝世美人,理理姑娘请稍待,等我料理完洛大人,就来找你~”
他把匕首从洛九颈上下移,划出长长血痕,直到匕首挑开了洛九衣带。随即单手揪起铁链,强迫洛九仰起头,青年脸上露出痴迷之色,另一只手下滑,摸到了洛九衣袖。
然后,这个人就没法再露出别的表情了。他的尸体重重砸在洛九脚边。
洛九嫌弃地看了一眼地上:“你拥有个屁啊,神经病!”
司理理长出了一口气,跌坐在地。
另一边,范闲怒气冲冲走出了地牢,脸色臭到让周围同僚没有一位敢来搭话。他走着走着,脚步却越来越慢,最终停在了长长的甬道处。他几次想要回身,却又抿唇放弃,站在原地犹豫半晌,像是前日宕机的五竹。
有一个人从身后追上了他:“小范大人!”
范闲回身望去,一个面相憨厚的中年文士向他行礼:“在下相府袁宏道,见过小范大人。”
范闲张嘴,想说林婉儿已经没事了,但又想相府应该不知道婉儿昏迷一事,还是别说出来让他们担心。想说请林相节哀,又觉得林珙死有余辜。想说自己来看洛九,又思及洛九与林相已是生死之仇。
范闲只好又闭上了嘴,他发现他与自己未来岳家,已经无话可说。
袁宏道好像完全理解范闲的尴尬,主动开口道:“小范大人这是看洛大人吧?袁某也是,正要回去和林相复命。”
“你复什么命?”范闲疑惑地问道,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哦,林相托我跟洛大人收点利息。”袁宏道表情还是那么憨厚,笑着掏出一个锦袋给范闲看,里面,是洛九带血的指甲。
“你!”范闲大恸,觉得呼吸都要停滞,他甚至来不及报复眼前这个罪魁祸首,便飞身朝地牢而去。
袁宏道等范闲走远了,背着手也跟了过去。
地牢的门被啪的一声踢开,范闲直接拽断了搭在铁笼上的锁扣,差点被地上躺着的人绊倒。他看着洛九来不及掩藏的沾满血色软垂着的右手,双眼血红:“怎么回事!”
洛九随着他的视线垂眸,看到地上那人,自嘲一笑:“我杀兴太大,实在控制不住自己。”
司理理重重咳嗽了一声。
洛九:“……”
范闲险些被气笑了,他想伸手揪住洛九衣襟,却发现洛九前襟被划开,颈上到胸前一溜血痕。他视线划过地上的死人和匕首,瞬间了然,抬脚踢开那人,上前掀起洛九左袖,发现同样是血肉模糊:“我问你手怎么回事!”
“我没什么……”司理理再次重重一咳,洛九气弱地咽回了后面的话。
“洛大人住口吧!范公子,是下午相府袁宏道来此,对洛大人用了刑,他事先下药,洛大人才没法反抗的。地上那人是来杀我们的,性命攸关,洛大人这才反杀了他。据洛大人说,他掌击林珙未用全力,林珙身死背后另有阴谋。范公子,您能不能别一进来就发火吼人,先听别人把话讲完?”
司理理一口气把所有的事情解释清楚,末了还训了一句范闲。
都说男人一生难逃被女人操纵的命运,这很难说是幸或不幸。若是今日没有司理理的操纵,范闲和洛九只怕要花很长时间,演完一整部《傲慢与偏见》,才能把这简单的几句话讲清楚了。
范闲不料一直在自己面前柔声细气的姑娘突然如此霸气,愣了一下。听完司理理的话,他忍不住愧疚地对洛九低声道:“对不起,我该听你解释的。林珙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边从怀中拿出伤药,一边问道。
自从认识了洛九,小范大人就随身携带各种伤药,总能派上用场,这次也不例外。
洛九亦想道歉,可是想起范闲已经不想再听他道歉了,他便只是回顾了当时的经过,和自己心中的怀疑,并没有避开司理理的意思。在他心里,已经把这姑娘当成了朋友,齐人或是庆人,又有什么关系?
“我原打算将林珙罪行公之于众,借我盛名掀起舆论,挟民意逼迫陛下和林相让步,让林珙受到该有的惩罚。只是没想到,有人这么急着杀他。”他说道,“我把林珙身死的异常告诉了袁宏道,若他们查看林珙尸身,想必能发现些线索,我并无和解之意,只是不想被当成傻子戏耍罢了。”
“鉴查院前,我没想当街杀死林珙。我……”洛九想着司理理的告诫,艰难地开口解释了一句,“我知你意,便留了手。”
范闲闻言,叹了口气。
司理理见这两人终于能和成年人一样正常的交流,松了口气。她觉得头痛万分,洛大人身为鉴查院提司,却担着花魁的命,自己明明才是花魁,却操着鸨母的心,实在是心累。
洛九想到昏迷的林婉儿,愈发愧疚:“当时情况紧急,我只来得及和安进使了个眼色,暗示他去找你。我不该派了他去,让郡主昏迷,全是我考虑不周。” 他想说抱歉,又住了口,换成一句,“我承诺答应郡主任意一事,向她赔罪,便,由你转告吧。”
范闲又生气了,心想你于婉儿有杀兄之仇,竟敢这般承诺,若她让你赔命呢?可他看着洛九认真的神色,突然明白了他未出口的歉意,和这承诺背后的份量。
同时,他也敏锐地注意到了洛九对婉儿的称呼。以前,他都是称“婉儿姑娘”甚至是“你家婉儿”的。可是现在,他换成了中性的“郡主”,似乎一下把距离推得很远。
范闲深深叹了一口气。
无论背后是什么阴谋,这件事已经发生,再回不到从前了。洛九和婉儿,还是不要见面了。
洛九看着范闲,隐下了最后一句抱歉。对于犯罪分子,他从来毫不留情,可是对于无辜的罪犯家属,他又一向抱有一份恻隐之心。而当这位家属是他最好的朋友的未婚妻子,这恻隐之心便从一分变作了十分。他让范闲陷入这般两难的境地,算是什么朋友呢?
范闲给洛九上好了药,把他的手包成了粽子。起身时看到洛九眼里的水光。他懂他心中那一份无法言明的歉意,握住了洛九的肩:“别说了,换做是我,也不能做得更好了。”
洛九于是没再说话,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倒是旁边的司理理,不知为何泪流满面。
“休息一下吧,等我捞你。”范闲最后说了一句,便要离开,司理理忙喊住他,“范公子你不能走!袁先生离开前,说洛大人在京都得罪了不少人,鉴查院外,有很多人等着来报复他。洛大人留在这里,实在太危险了!”
范闲狠狠瞪了洛九一眼。
洛九:“……”司理理你这个告状精!不是说了来多少人我都打得死吗!
小范大人不再废话,直接撬开了洛九四肢和颈上的铁链,将他打横抱起,打包带走。
“我能走!”洛九低呼一声。
“闭嘴!”
“理理姑娘自己留在这也有危险啊!”
“胡扯,她在这里待了多日一点事都没有,危险全是你引来的。袁宏道,和地上那人,不都是来找你的吗?那人是谁?”
“不认识。”
“不认识人家来杀你!可见你做人有多失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