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衰草,愁云惨淡。红映枝与展承离开了丁吟,径直往秘境中最高的山峰走去。
回想起方才丁吟死去的惨状,红映枝到现在都觉得悲愤难当,恨不得立刻将凶手找出来,当场枭首以泄愤。
这绝不是秘境中的什么试探,否则赖敦尧丢失的发冠,怎会出现在丁吟的手中?丁吟的遗言虽未完整说出,但仅凭只言片语,二人也能推测出,他们绝对是被人所害。
凶手对他们几人的行踪了如指掌,又趁他二人睡着之时以赖敦尧丢失的发冠作饵引丁吟上钩。凭凶手的修为,若能杀了赖敦尧,区区一个丁吟又怎在话下。
他们二人的死状都如此惨不忍睹,究竟是何等残忍之人,才能作出如此下作之事?
红映枝闷着头赶路,时不时抬头看看身边展承的样子。
接连失去师兄和师妹,想来他此时心里一定十分悲恸。
展承面无表情,双眼无神,如提线木偶般跟着红映枝向前走,一路上默不作声,也不问去哪里、做什么。
天虽放晴,可此时已近黄昏。红映枝难以想象这一段难熬的时间,竟只过了不到一天而已。寂静的荒野之上,他二人踽踽而行,如尘世的弃子,仿佛他们才是孤魂野鬼,游荡在这森冷可怖的秘境中。
自入境以来,他们虽不曾经受大的磨练,但同门手足枉死之痛,却比身体上的苦痛来得更为锥心刺骨。红映枝自叹幸运,不敢想若自己也丧命于此,裁风堂该如何、家中小妹该如何。
而身旁的展承,他回到师门后,又该如何向掌门、师尊等长辈交代?
只他独活,怕不是今后夜半无人时,都将听到赖敦尧和丁吟的哭诉。
红映枝心中怜悯、同情、伤感交织,不忍再想。
丁吟死后,她的梅花笺从怀中飘飞出来。展承将其收入自己的乾坤袋中,红映枝望了一眼,上面画着一把镜子。
她此时方才领悟其中的涵义。
丁吟满心满眼只有赖敦尧,最终丢失了自己,也因此丧命。
人活着,终究要认清自己。若不自爱,何来他爱?
目标的山峰越来越近了。展承仍是一言不发,好似三魂七魄也随赖敦尧、丁吟一道去了一般。红映枝见他这样,不忍打扰,却不得不擅自道:“……展公子,你瞧那座山就在面前了。山上定有神木,我们得了神木,便可出去了。”说罢笑了笑。
展承略一点头,只道:“好,我们一道去。”
红映枝喉头一哽,实在不愿苛责于他,但又想到眼下他二人的周遭仍潜伏着危机,下一个遇袭的说不定就是展承,而对方却消沉至此,于情她甚是同情,于理却容不得他如此,便道:“展公子,事已至此,无论我说什么,你大约都觉得是风凉话。但——”红映枝拍拍他的后背,“凶手说不定仍在你我周围虎视眈眈,我们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你精神不济也好,万念俱灰也罢,眼下并不是你消沉的时候!”红映枝强行抬起他的脸,“我一介女流,尚知唯有在这秘境之中报仇雪恨才能告慰亡灵,你一堂堂男儿,难道要教那贼人夺了神木、逃了秘境,再四海八荒去追他不成么!”
展承听罢,浑身一震,几行热泪滚落,喃喃道:“我修为不如师兄,师兄尚且遇害,我又如何为他二人报仇……?”
红映枝高声道:“你还有我。成与不成,皆在人为,哪有不试就认输的道理!——你这副样子教凶手瞧了去,只怕他现在正躲在什么暗处嘲笑你濯剑门学艺不精、胆小如鼠呢!”
展承擦干眼泪,咬牙道:“我便是粉身碎骨,也要将贼人找出来,为师兄和师妹报仇!”
红映枝将自己的帕子递给他擦脸,笑道:“这便是了。男儿泪也流了,豪言壮语既说了出去,便一定要做到。展公子且重振精神,我们一道诛杀凶手、寻找神木吧。”
展承微赧,看向红映枝,“多谢红姑娘教诲,听君一言,在下如梦方醒。这块帕子待我洗净之后再还与你可好?”
红映枝点点头,拍拍他的肩。二人继续向面前的山峰行去。
天色越发昏暗,夜风骤起。高耸入云的山峰已近在眼前。红映枝抬头望去,擦黑的天幕下,山顶似有仙气缭绕,山腰处团云笼罩,神秘莫测。
忽然,她望见那方云雾之下,似有点点红光闪烁其间,不大真切。展承也顺着她的方向望去,同样看见了若有似无的一星红光。
“莫非那就是神木的线索?”红映枝十分惊奇,取出之前所绘的地图,按照大致的方向,他们面前的这座山的确是地图上指示的方向错不了。
“若你说是,那便是了,我们且上去探个究竟。”
展承话音刚落,忽听得一旁的树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一把将红映枝护在身后,拔剑御敌,以防不测,紧紧盯着不远处的昏暗角落。
窸窣声响个不停,展承护着红映枝缓缓后退,浑身紧绷,一滴冷汗从额角滑下。
红映枝从乾坤袋中取出个火折子点起,递到展承身旁。展承借着光线睁大双眼一瞧——竟是一只手一下又一下地从树丛中爬出来!
二人登时大骇,展承厉喝道:“何人作祟,还不给我滚出来!”
只听得树丛中那只手的主人虚弱地道:“……请、请两位救我一命……我被洪水冲至此处,身上受了伤……”
展承与红映枝对视一眼,心中仍忌惮,又道:“你且报上名来!”
那人上气不接下气,“我、我是申帷……请两位道友帮帮忙吧……”说着,连爬也爬不动了,一只手颤抖着举起来晃了晃,又垂落下去。
展承仍保持护着红映枝的姿势一步步向前挪过去,又将火折子伸将过去看了看,确认道:“你真是申帷?”
那人动了动手指,已是没力气说话。
展承将剑与火折子递给红映枝,弯腰拽着那只手将他从树丛中一把拖了出来。
细细瞧去,果真是入境时有过一面之缘的申帷,只是他此时浑身上下大大小小伤口无数,一只胳膊似乎也脱臼了,衣衫破烂,模样十分惨烈,难怪只能在此处爬行。
展承蹲下身将他脱臼的胳膊接上,申帷疼得差点昏死过去。红映枝见他如此虚弱,一副有进气没出气的模样,纠结片刻,从乾坤袋中摸出一丸丹药给他服了下去。
展承惊道:“红姑娘,这丹药你怎给了他,给自己留着才是要紧。”
红映枝摆摆手,“无妨,我还剩一颗呢。他这样实在可怜,还是帮帮他吧。”
申帷的气色顿时好了许多,他勉强爬坐起来,对二人抱拳道:“多谢两位道友救命之恩,他日若有需要,申帷必定舍命相助!”
展承笑道,“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方才听你说,你是被洪水冲到了这里?”
申帷神色哀伤,苦笑道:“我本与袁士宁袁兄相携入境,却不料才出了梅花林,就遇上了滔天洪水。我能保住自身已是上天垂怜,可怜袁兄被洪水吞没,下落不明……”又哽咽道:“恐怕他此时已殁去了。袁兄英年早逝,实在可叹……”
展承与红映枝对视一眼,二人皆惊疑不定。
他们原本最大的怀疑对象,便是那衔杯山庄的袁士宁。衔杯山庄与濯剑门素来不和,袁士宁的修为与他们几人不相上下,如此便有了杀人的动机与能力。可眼下这申帷却说袁士宁死在了洪水中,这究竟是真是假?申帷与他是好友,焉知此人不是在为袁士宁做掩护?又或者,袁士宁做戏做全,骗了他这好友也说不定。
若他说的是真的,难道凶手是那薛惕或是梅清尘?
红映枝当即在心中否定了这一想法。她与梅、薛二人虽只有一面之缘,可他们当街为自己解围,实在不像心狠手辣之人。再则,他们也没有杀人动机。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见不到那袁士宁的尸体,仅凭申帷的一面之词,他们很难相信。
二人装作惋惜的模样,道了声“节哀”。
申帷站起身来,道:“二位道友可是要去前方那座山?”
他们点点头。
申帷拱了拱手,诚恳道:“二位若是不嫌弃,可否带上在下一道?我如今这副样子,能活着出秘境就是最大的愿望了,只求有个照应,不要枉死在这里,连个收尸的也没有。”
展承与红映枝见他神情凄然,语气真切,且他浑身是伤,独留他一人到底于心不忍,便松口答应了。
申帷一揖到地,连声道谢。
三人来到山脚下,红映枝抬头望见那抹红色的光点比起之前清晰了不少,明暗忽闪,心中当即认定那便是神木的线索。
展承见状,面色沉静,语带笑意:“我陪你上去。地图和线索都是你发现的,若是找到神木,理应归你,我不会与你争。”
红映枝心中大动,眼神坚毅:“此话尚早,我们找到再说也不迟。但……”她的声音小了下去,“还是要多谢你一路的照拂,待出去后,我若有空,定去贵派拜访,还请展公子不要见外。”
展承笑笑不语,虚扶着红映枝在陡峭的山坡上向上行去。
天色已完全暗了,如钩残月孤悬空中,不见半点星子。红映枝先前的火折子已烧完了,展承又取出了一个点起。后方的申帷离二人不远不近,自己也点起了一个火折子。大约是红映枝的丹药效果显著,他的动作比起之前利索了不少,只是沉默地跟着,识趣得很。
越是往上,山路越是崎岖陡峭。山坡角度又高又险,泥土湿滑,红映枝好几次差点滑摔下去,都被展承稳稳扶住。静谧潮湿的空气中,一抹赤红的火光摇曳抖动,红映枝的发顶落下一层温热的气息,教她心神不定。
“多谢……”她声如蚊蚋。
“无妨,你慢些,不急。”展承低声回应。
许是被火折子照的,红映枝双颊泛热,她没由来地道:“却不知展公子的梅花笺上画得是什么?”
展承一顿,嗫嚅道:“……没什么,一朵花而已。眼下我也没工夫去找了,陪你找到神木才是要紧。”
更何况,他或许早已找到了。
三人又是一番艰险,拨开丛丛灌木,劈开道道树枝,好容易爬到了闪着红光的山腰处。此时天色已露出了些微的鱼肚白。但身在其中,便难识得其真面目,在下面瞧得真切,照着方向爬了上来,竟一时找不到那抹光点究竟在何处。无法,他们只能顺着山腰一番寻找,这山体阔大雄奇,宛如淹没在深不见底的墨色林海中。不知走了多久,几人意外发现了一处山洞。黑黢黢的深不见底,几缕光亮堪堪照进,不过一两丈,便被黑暗吞没。
红映枝正要进去,展承拦道:“且慢。”接着将自己手上的火折子用力扔了进去,一抹火光飞了数十丈远,最终落地,其光线几不可见。
展承道:“还好,既能看见一丝光,说明大约没有什么危险。”说着示意身后的申帷,“还请申兄在前,红姑娘在中间,我在最后。这样安全些。”
申帷笑了笑,毫不犹豫地走到几人的最前方,提步迈入洞中。
红映枝刚要进去,扭过头看向身后的展承。
“没事,放心吧。”展承温声道。
红映枝伸出一根小指。
总归现在在山洞里,光线不好,他估计瞧不见自己脸红吧?
她小声道:“展公子,你我约好,定要平安无事离开这秘境。”
展承伸出小指与她拉钩,“展某言出必行,红姑娘大可放心。”
红映枝转身走入洞中。展承呼出口气,一手举着火折子,一手按在腰间的剑上,十二万分地警惕,随之走了进去。
山洞内潮湿阴冷,先前扔进来的火折子早就熄灭了。洞内深处源源不断传来一股说不上来的奇特气味。愈往里走,这股气味愈发浓重。似香火气,又比香火气更熏呛。似烧焦糊味,又不如焦糊味苦涩。红映枝抬手扇了扇,捏着鼻子往前走。
前面的申帷仍是一言不发,红映枝觉得奇怪,难道他就一点也不害怕吗?
她正要问问申帷前方情况如何,下一刻,几人手上的火折子竟诡异地悉数熄灭!
红映枝心中一惊,忽听得身后传来刺耳的刀兵声!
原来不知何时起,展承的背后已悄然无声地跟来了一人,且行了这么远的距离,他们竟半点也没有发现!
展承勉强与那人过了几招,下意识地挥剑刺去,但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中,他根本无法看见敌人在何处。刺空了一剑,突地耳旁传来破空之声,他再抬手招架已是迟了,膝盖被狠狠刺穿,登时痛呼出声!
红映枝见势不对,转身欲战,身后的申帷死死拉住了他,急道:“红姑娘,我们还是快跑吧!有展兄拦住敌人,我们若不跑,待会儿说不定便跑不掉了!”
红映枝甩不开他的手,怒道:“你怎知展公子会输!?此人莫不是你引来的罢!”
申帷苦劝不得,想干脆拉她走,不料后方敌人的剑气已迅速逼近!他只得转身往前一个跨步挡在红映枝前面,却已来不及抵抗,腰侧被刺中一剑,瘫倒在地。
红映枝在心中连连道歉,这误会还是待会再解决。她闭上眼睛,双耳动了动,已听见了敌人下一手出招的方位!她抬手一迎,剑尖不偏不倚地被她手上的铃铛绞住,进退不得!
“你可别小瞧了裁风堂!”红映枝的眸光看向黑暗中的敌人,“哪怕是千里之外的铃声我亦能听见!这逼仄的山洞中,但凡你有动作,我也能听个分毫不差!”
“出招吧!”
她再次闭上双眼,耳廓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