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琅姑娘,世子殿下传你过去。”
“知道了。”茗琅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传话的侍女上,“你……什么时候进王府的?”
侍女低着头答:“约莫两年前。”
茗琅哦了一声:“怪不得没见过你。你父母呢?”
侍女温顺道:“奴婢父母两年前遭遇不测,已不在了。多亏世子殿下收留,奴婢才能在府里谋份生活。”
茗琅:“……嗯,世子心善。”
又是一个无父无母的。赵都云手下的人多是六亲缘浅,会是巧合吗?
她坐在妆奁前,冷淡地看着铜镜中自己无甚血色的薄唇。据她父母失踪,她被宣王府收养,如今已过十余载。她在这个地方学念字算账、棋画女红,甚至学过歌舞琵琶……
哪怕是她父母仍在,这些东西也是她的家境一辈子够不上的。
她曾想,赵世子于她,说是再造父母也不为过。
当时在被世子收养的一批兄弟姊妹中,茗琅是最优秀的那个,功夫学的好,使得一手好暗器,同时知书达礼,模样又出佻……她身边的朋友一个接一个的离开了,有人只做了侍女小厮,有人成为王府府卫。众人都猜她最后会落去哪个好地方,有人甚至传她被世子看中了,一待成年,就要被世子抬为侍妾。
她在孤儿房中,像是一群羽鸡里的白鹤,度过了骄傲的童年。未曾想府里一声令下,她褪去罗衫,穿上短打,成为了玉春楼中一个不打眼的跑堂。
自她离开王府,奉命前往玉春楼,不过两三年耳。
侍女打断了她的思绪:“茗琅姑娘,您不妆扮起来吗?”
茗琅恍若未闻,半晌才回答:“妆扮什么?”
“这……”侍女迟疑着,决心要点拨一下她,“夜已深了,世子这个时候传姑娘,兴许有好事也未定。”
茗琅嗤地一声笑了:“你说好事?”
面前摆着琳琅满目的脂粉花膏,然而茗琅摸了摸镜中的自己,只将坠着红珠的耳坠子挂在耳洞上:“走吧。”
步入赵都云的院中时,茗琅忽然叫住了这个侍女,在侍女疑惑的目光中,茗琅忽然一笑:“这或是我最后一次回王府了。”
侍女不解:“为什么?茗琅姑娘不要妄自菲薄,姑娘受世子的垂青,以后还有大好的前程。”
茗琅摇摇头:“你我有这么一缘,我便留给你一句话吧。”
“所谓好事,向来是落不到我们这等人的头上的。”
说完这句,她便像走向悬崖绝谷一般,毅然决然地推开了赵都云的房门。
……
这个早上,谢辛辛依旧是在睡魔中惊醒的。
回了玉春楼,在这熟悉的卧房中发熟悉的梦魇,她已经眼睛都懒得睁,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像是大火烧完后余下的一阵飘散的灰烬。
醒来第一件事,她下意识摸了摸枕头——没有东西。
是了,她临走之前将真账本挪了位置。而假账本,给了李管事。
谢辛辛起身囫囵地梳好头发,簪子也没顾得上戴,冲向刘宛和茗琅的房间一看,仍是没人。
她不死心地去大堂厨房各转了一圈。
几个早班伙计很是欣喜:“掌柜的回来啦……”
还没说完,谢辛辛急着问道:“宛姐姐呢?茗琅呢?”
伙计便答:“宛娘子她最近不常来店里,来的时候也躲着李掌柜。李掌柜但凡要找她,她人就不见了。昨天开始,好像就没见过她。”
谢辛辛眼睛一眯:“李,掌柜?”
伙计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道:“李管事、李管事。掌柜的,这几日你不在,李管事他平日里要求我们称他掌柜,不叫就扣工钱,这才叫顺口了。”
见他惶恐,谢辛辛冲他一笑:“原来如此,称呼罢了,没什么呀。”
伙计哎了一声,有了愧色,才接着道:“茗琅她昨天才被人接走了,看那车辇架势,倒像是宣王府派的人。哎,掌柜的,你与宣王世子不是相熟么?”
她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才想到自己从前做的是什么生意,又多么厚颜无耻明里暗里借着王府的名声吃那些心术不正的来客的回扣。这会子她反应过来了,微微闭了闭眼,转身道:
“不熟!”
说着,她常束的那抹绛红色的腰带就如一阵风似的,追着她的背影跑回了后院。伙计呆呆地看了片刻。
不熟就不熟吧。多日不见,掌柜的气质似乎大不同了。
似乎,更锋利了些?
从前,谢掌柜像是一只卧伏在潭水中的小鲵,经谢府一案后,她在深水中浮沉,无论在玉春楼中怎样呼风唤雨,看起来却总是虚浮在世间的。
而此时她不知经历了什么,潭水褪去,她伸出五指,牢牢抓住了这个世界。
谢辛辛在院子里一走,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陆清和的门口。她犹豫片刻,刚要叩门,那门却自己吱呀一声开了。
陆清和已然穿戴齐整,乍一开门,白衣在晚秋的风中翩飞:
“去哪儿?”
谢辛辛回到莲州似乎有很多事该做,她应该去向郭知州讨卷宗,也该去向宣王府复命,更要履行承诺把账本交到陆清和的手里。但茗琅和刘宛都不见了,一切事情的顺序仿佛都被打乱。
可此时陆清和不问何事,也不问账本,简简单单一句“去哪儿”,仿佛谢辛辛决定先做什么,他都定会跟着去似的。
一觉睡醒,谢辛辛脑袋里的思绪非但没理清,还乱得更像一锅粥,她只能没头没脑地想到哪说到哪:“我应该去衙门找郭知州……看了卷宗,替我父母报仇的。”
陆清和点头,却说:“没什么应该不应该的。”
谢辛辛没深思他的意思,断断续续道:“账本……对了,你要的账本,其实在茗琅手里。茗琅她……”
陆清和却打断她:“我的事你先不用管。”
谢辛辛几乎是感恩地看了他一眼:“茗琅和刘宛都不见了,我……把卷宗的事耽搁一时半刻,不知我爹娘在天有灵,会不会怪罪。”
“不会。”他答得果断,才觉得自己替别人的父母说话有些不妥,抬眼一看才发现谢辛辛亮亮的眼睛。
这一眼反而看得陆清和心中有愧,忙提起另一件事:“起初你我还不熟悉,后来,又一直忘了跟你说。”
“茗琅是宣王府的人,你知道么?”
谢辛辛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听完释怀地重重一点头:“知道。但她也是我的人。”
“赵都云若真的捉走了宛姐姐,茗琅一定会给我留信的。”
陆清和心思通透,见谢辛辛语气笃定,便知道她对茗琅有自己的安排,于是笑了声道:“那你怎么想就怎么做吧。至于卷宗,都收在文书库里,也没长脚。”
谢辛辛刚想说他竟然也会开玩笑,就听他认真道:
“往事不可追,但只要是眼前未发生的事,都有余地。”
闻言,谢辛辛心中震动不已。
她在这没头没尾的说了几句话,陆清和却已经明白了她需要什么。果然谢辛辛听罢面色终于松动,脑袋中的计划一丝一缕地飞了出去,复仇啊王府啊账本啊,都轮番在后面排起了队,她先得守护好眼前的人。
她想了片刻,果断道:“如今账本和刘宛应该都和茗琅有关,赵都云才会先下手为强。我要先去宣王府那里把他找回来。”
也许是错觉,谢辛辛看见陆清和脸上闪过了一丝别扭。他张口才欲言,谢辛辛忽然想到什么,伸手指戳了戳陆清和的额头。
陆清和:“……”
他才想到曾经谢辛辛与赵都云的婚约,醋意隐秘滋长,又被这一指头按了回去。
这一指,与她戳阿凤脑袋的架势一模一样。
谢辛辛不客气地杵了杵他脑门,笑道:“想起来了,你知道茗琅是宣王府的人,还动手动脚?”
陆清和顿时沉下脸:“我何时动手动脚……”
才说道“动”字,陆清和反应过来,好像确实一直忘记澄清了一件事。
陆清和木着脸:“……我当时并未没碰她,你那不知哪来的药对我影响没那么大。”
“哦,为什么?”谢辛辛好奇问。
“以前替父……”陆清和顿了顿,“替北瑛王行走时,多少中过些江湖人士各式各样的奇怪毒方,久而久之,寻常毒物对我影响甚微。更何况……”
她对他的过往深有兴趣,急着问:“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世间并没有真正所谓情蛊媚药,玉肌香这种黑市随处可见的货品,受黑商吹捧太过,原理不过是令人虚火上沿,阴虚阳亢,从而相火易动。
而倘若人本身对面前之人没有动念,哪怕相火引动,也至多觉得烦躁闷热罢了。
谢辛辛对他左看右看,等不到陆清和下一句话。看陆清和还在出神,她最终没了耐性,凑到他耳朵边上狠狠吹了一口气:“故作玄虚!”
陆清和心中正复杂着,一时没反应过来,耳根已一路烫到脖颈处。他愣神摸了摸后耳,就看谢辛辛跑远了笑道:“这是你昨夜吃我豆腐的惩罚!”
“我……”
不等他辩解,谢辛辛就道:“我去宣王府啦,等我回来!”
说完她背过身去,低头收回笑意,一步一步愈来愈慎重地迈出了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