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烈日当空,宣王府门卫正在阴影里躲懒,就有不知哪来的女子敲门。
门卫上前一看,见她年轻,穿着不俗,虽然胭脂未抿,面色里也透红,虽不认得,也看出是个养尊处优的。便整了整衣服,上前施了一礼。
女子只微微点了点下巴,摸出一副书信递上:“认得出吗?”
府卫不禁心里叫屈。他们要能认出什么大人物的字迹,还何苦看这个大门来?但也不敢怠慢,恭恭敬敬接过这信件一看,手一抖,险些没拿稳这纸。
字迹虽认不得,但信末赫然一个赵都云的亲印,却是闭着眼睛也描得出。
赵世子的贵客,府卫岂敢怠慢。这下也不敢乱称呼,就有一人跑着去叫了个嬷嬷来。
这嬷嬷瞧着很有些年岁,将女子上下一看:“难道是谢小小姐?”
谢辛辛一顿,随即欣然一笑:“莫非是旧人?如今我已不是什么谢小小姐,叫我谢掌柜便是。”
嬷嬷也不推阻,客客气气道:“老身姓宋,在宣王爷手下的管事,想当年王爷带着世子与谢府来往,老婆子我也跟着一路,与谢小小姐有几面之缘。”
自谢府出事后,曾经相识的人中鲜少有像这么宋嬷嬷这般态度如一的。谢辛辛心中略感慨了一番,便表明了自己的来意,问起世子府中有没有接回一个高挑瘦削的姑娘。
宋嬷嬷却抱歉道:“世子房里的事,从若干年前,就再不让王爷这边的人过问了。但谢小小姐若要去找世子,老婆子为小姐引个路还是使得的。请。”
谢辛辛听她这样说,便也没再多问她。
玉春楼重开兴办时,不得不借助王府之势,因此谢辛辛也来过几回。宣王府落地莲州已久,园林布局皆是江南风格,濒山倚湖而建,九曲十回,若无人引路,不知会撞进多少幽居水榭。
她正想着这里和谢府的设计倒有些像,一看就不是赵都云的风格。宋嬷嬷却主动出言道:“谢小小姐不想知道世子的事为何不让王爷过问么?”
谢辛辛见她问得奇怪:“人长大了都有自己的主意,何况赵世子这样个性的?”
宋嬷嬷微微一笑:“是啊……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约莫是三年前,老王爷身患奇疾,渐渐把府中事务交给世子之后。”
宋嬷嬷话里有话,但谢辛辛心里记挂着茗琅,只听了一耳,在心里略略记下。
见状宋嬷嬷叹了口气,道:“老宣王与谢老爷是很好的。”
谢辛辛冷淡道:“是吗?”
“我只知道宣王殿下在我谢家出事第二日,就急着宣布我与王府的亲事作废。”
她抛出这话,只待宋嬷嬷往下多说几句,好给她一个晚来的说法。
可宋嬷嬷却不接这茬,渐渐缓了脚步,原地拱手:
“前面就是世子的院子,老婆子只能送到这里了,还请谢小小姐就当没见过老婆子我。”
原本,谢辛辛对这个引路的嬷嬷并没太放在心上。宣王爷这等体量的王府,有个阅历深、懂礼数、又爱拿腔的嬷嬷,也算正常。但这嬷嬷屡次抛出些话头又吊着人胃口不讲,最后又来这么一句,她就算是说话没走心,也不禁深思方才几番对话来。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宋嬷嬷已经转身不见人影。她只得先放下杂念,上前走了几步,找了个面善的侍女请她通传。
人还没请进去,里面赵都云的笑声就传了出来:“这就对了,我之前让你有事来我房中说,你总说书信即可,这会子倒是想起‘纸短情长’来了?进来。”
谢辛辛默默翻了个白眼,跟着侍女走进院子里:“见过世子。”
赵都云没在院子里,而是支了窗子从缝隙里看她:“谁带你进来的?”
谢辛辛想到宋嬷嬷的话,只道不认识,随后便不再说话。两人隔着窗户对峙片刻,她索性自顾自推门走进房里:“赵都云,茗琅呢?”
赵都云眼皮一跳:“放肆。”
这女人每次叫自己全名的时候就不会发生好事。
谢辛辛第一次叫他全名,害的他回王府被父王禁足三日。他一怒之下将房里所有下人打了一顿卖了,老宣王来看他,他索性连老宣王一起打了。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亲爹半残,他才是宣王府的主人。
赵都云道:“莫再这样唤我。”
谢辛辛不与他犟:“世子殿下。”
赵都云呸了一声:“什么殿下,叫我云郎。”
谢辛辛:“……世子,你我婚约已废,你自重。”
赵都云像是听不懂人话:“你和我订过亲,就算是我的人了。废除婚约,那是父王的想法,与我有什么干系?”
他一双眼睛粘在她身上似的热切地望着她。此人本就有三分女相,此时独坐窗边,眼中别有风情,竟像个盼着郎君的绝代花魁。
看得谢辛辛一阵恶寒,心道这就是我不愿来宣王府的理由。但人在他手上,谢辛辛咽下这口气,问:“茗琅呢?”
赵都云一笑:“急什么,吃醋啦?”
谢辛辛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直到茗琅拢着外衣,轻飘飘从内间转了出来,谢辛辛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谢辛辛眼里染上微霜,压着怒火道:“赵都云,你动我的人,和我说过没有?”
赵都云不知是真的还是演的,好像真觉得她是吃醋一般,伸手将茗琅一揽,笑道:“怎么是你的人呢,分明是我的人。”
茗琅面无表情,顺势坐在赵都云的腿上,温顺得像一只无害的羊羔。
此情此景完全在谢辛辛的料想之外,她一时怔住了,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玉春楼忙得不可开交,茗琅得跟我回去。”
赵都云咧嘴道:“我看她可舍不得走。”
茗琅看了一眼赵都云,像一具傀儡一般,僵硬地将头歪在了赵都云的肩上。
谢辛辛一脸的不可置信,转眼间又仿佛想通了一般,面向赵都云怒道:“你又拿什么威胁别人了?亲人?不对,茗琅和我一样,已是孑然世间……”
赵都云脸色逐渐变了:“我拿亲人威胁别人?……谢辛辛,你去邺州一趟,像是知道了很多事啊。”
他轻轻挥手将茗琅从腿上赶了下去:“还好,茗琅倒没骗我,你果真待她不错。”
“你家那个刘宛不愿来作客,我只好请茗琅来咯。”
谢辛辛本是七窍玲珑心,赵都云说话之前,刘宛茗琅相继不见,她就有一种隐隐的预感。听赵都云这话一说,她瞬间全明白了过来。
她看着茗琅,鼻尖竟不懂事地一阵发酸。
茗琅原来是代替刘宛进的宣王府。
赵都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们二人,慢慢道:“徐明庚忽然改道,我不知道和你没有关系。但北瑛王府那小子毫发不损地跟你回莲州来了,说明无论如何,你没有对他下手。”
他的表情一转冷若冰霜:“谢辛辛,你可知若非我念着旧情,你早死了不知道几回了?”
谢辛辛冷笑道:“世子,我再说一次,你我婚约已废,你自重。更何况订婚之前我与你只见过一面,何来旧情?”
赵都云像被戳痛了一般,脸色忽然一白,将桌上一包散药往前一推:“拿着,最后一次机会,下在北瑛王府那小子的饭食里。”
面对谢辛辛倨傲的脸,他忽然癫狂大笑:“你以为你还是谢府的大小姐?这个态度给谁看呢?如今还有谁能帮你说话?”
赵都云笑着笑着,眼前少女竟然憋红了眼眶。
他一愣,忽然又收了狂态,变回了那个凭栏唱曲的艳绝世子,凑上去好言道:“怎么哭了?是本世子的不是,我不该提谢家的事。无妨,你将这药一下,我还认你是我的未婚妻……”
谢辛辛抬手将他打开,瞪眼看他:“我再说一次……”
赵都云道:“好好好,婚约已废。我不说了。说回北瑛王府来的那人带来的麻烦越来越多,他身边带的小厮武功高的很,又因我们宣王府在朝堂上仍要顾忌面子,不好露面将他做了。你做此事,很是合适。”
“你也不想茗琅出事,对不对?要么,你一走,我将茗琅杀了,要么你拿上这药,给北瑛王府那小子毒了,怎么样?”
一番要挟,竟让这赵都云说得好像他很讲道理似的。谢辛辛心头起火,死命将怒意憋了回去,伸手将桌上的药包一拿。
赵都云笑道:“这就对了。我只给你一天时间。”
谢辛辛冷冷道:“我要问茗琅话。”
赵都云耸了耸肩,表示不介意,自己哼着小曲儿寻了个贵妃榻去躺。
谢辛辛忙把茗琅拉到一边,深深地看着她,不知从哪说起。
茗琅咬了咬唇,眼中似乎有转瞬的苦楚,最终还是轻描淡写道:“掌柜的这样看我做什么,像要把我吃了似的。”
谢辛辛微微哽咽,小声道:“那日你见了李管事之后来质问我,我不是同你说好了,等我回来,我们合作,寻个机会将李管事处置了。你如今自进王府又是图什么,是不放心我?”
茗琅打断她:“掌柜的,我不是不放心你,也不是为了你,更不是为了刘宛。我是为了我自己。一来我本就是世子的眼线,我进府代替刘宛,比刘宛更方便些。二来我与李管事有仇在先,这混账在王府待的比你我都久,我怕只靠你的账本,世子殿下下不了这个狠手。”
“掌柜的,你信我,有我在,我让姓李的死的透透的。”
谢辛辛一时无言,轻轻瞟了远处赵都云一眼:“还是为了你弟弟的事吗。”
茗琅沉默,良久才道:“是。”
谢辛辛道:“你从前只跟我提过有个弟弟,不知被李管事卖到哪里去了,我还没问过你,赵世子收养的孤儿都是无亲无故的,你怎么会有个弟弟?”
茗琅点头道:“不是亲弟弟,正是我在王府里认识的一个弟弟,他是很好很好的人。若非被被李管事无端发难……有人说,他可能去了邺州,已经死在那里了。”
说道死这个字,茗琅嗓音颤抖了一下:“否则我也不会这样孤注一掷……若是刘宛进来,那真是当人质,而对我来说,这是我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