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照进木窗,落在地上,空中的尘埃却仍未落定,浮沉着飘在空中,却不为人所在意。
床榻上那人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原本眼皮怠惰地开合两下,忽然精神地睁开了。只见江瑄倏地坐起身,四下张望,只见屋里醒着一人,躺着一人,恰好又从门外进来一人,他朝那刚进门的人问道,“大阵破了吗?大家都没事吧?”
顾望端着木托盘走进屋,先后把托盘里的药端给那刚醒了的两人,而后答道:“你就别操心了,都没事了。”
江瑄端过自己的药,正要一饮而尽却顿道:“我二哥他们呢?”
顾望道:“江二公子昨夜看了你一宿,方才我叫他去睡了。”
江瑄这才点点头,放心地把药喝下。抬眼间却见顾望神色复杂地看向那仍旧昏睡的小语。
江瑄鲜少在顾望脸上看到这般欲言又止的模样,于是问道:“怎么了?小语应该也快醒了。”
顾望转头看他:“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江萱的人?”
“江瑄?”江瑄闻言一愣,回想片刻才想起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见过,“你是指萱草之萱?”
顾望点点头。
江瑄道:“当时我在兰城暂居的那几日见过一张告示,上头好像就是在寻一个叫江萱的姑娘,我记得那姑娘和小哑巴还有几分相似呢。要不是我知道小哑巴一直漂泊无依,我还真要以为她是那江家千金了。”
顾望从怀里取出一张看着有些破旧的纸,正是昨夜零榆用来伪装吴辛与孟娘的信的那张。他将旧纸展开在江瑄面前,问道:“你说的可是这个?”
只见这张告示上赫然画着小哑巴的画像,就连年岁大小、口不能言等一应特征都与小哑巴能对应上。
江瑄也感到奇怪,皱眉道:“莫非......小哑巴是失忆了?”
顾望道:“等她醒来问问。”
江瑄摇头道:“我先前在兰城问过她,她只摇头否认自己并非这江家的千金。不过这一路走来,我也只在兰城见到过这张告示,百宫城、赫城都不曾见到过,顾前辈这张又是从何而来?”
顾望迟疑道:“零榆给的。他应当也是在兰城揭下来的。”
江瑄没多问,他一直觉得零榆此人脾性古怪,行事也古怪,自从目睹了顾垚揭穿坦白他身份之后,江瑄一直也没好好与零榆说过什么话。
此名一出,江瑄反而莫名往顾垚那瞥了一眼。
顾垚方把药碗放下,瞅着神色如常。
“实在不行,我们就去若逍城走一遭。说来那若逍城的江家家主与我爹还是旧相识,正好去看看那江伯伯。”江瑄如是道。
顾望点点头,继而道:“不过江二公子此番不是来将你带回门派么?会同意你去若逍城吗?”
江瑄道:“我二哥原先跟着我爹外出游历去了......只是我不懂事偷跑出来,我爹才让他来抓我......若只是去若逍城的江家倒是无妨,不难征得他同意。”
“.......”顾望沉默不语。
江瑄转头往小语那看,疑惑道:“奇怪,小语怎么还不醒?”
顾望也皱起眉来,此时已日上三竿,小哑巴向来起得早,即便经过昨夜那么一遭,也不该到此时还不醒。他拿过两人的空碗,道:“我出去找谢生。”
然而谢生一番查探后,却也毫无头绪,他摇头道:“小语体内尸毒已清,应当已无大碍,此时还未醒,确实有些不对劲......”
零榆此时也从外头跟着谢生回到此屋,他突然出声道:“探过魂了么?”
生人有时见了不该见的东西,容易被吓着,尤其是小孩年岁尚小,更容易被吓出离魂之症。谢生依言施术探了一遍,仍是无果。他道:“魂魄尚在。”
“会不会是昨夜布阵时元气大伤还未恢复?”说出此话的是顾垚,他坐在床榻边看向谢生,而后见谢生神色疑惑,又看了看其他人,众人皆是不解,他道:“你们不知道?昨夜不是你让我和这哑巴姑娘一起去西面施力布阵的吗?”顾垚转向江瑄。
江瑄闻言一愣,他让小语随他一同去只是担心那时的顾垚有别的什么小动作,不过让小语去看着他。可此刻江瑄又不能如此明说,不然不就摆明了是信不过顾垚么?
顾垚见江瑄愣了半天,又道:“你们不知道这哑巴姑娘修习了术法?”
众人脸上疑云密布。这小语自被江瑄捡到,跟着他游山玩水,再到随着众人一路走来,无人知晓这六七岁大的小姑娘还会术法,而且从顾垚的神色来看,这小姑娘的法力还不低。
屋内一时沉寂下来,许久后才有顾望道:“不若还是带到若逍城去找江家家主问个明白。”
零榆却道:“这若逍城在何处?”
谢生道:“就在赫城南边。两三日脚程。”
零榆转向顾望道:“你不在赫城多待两日?”
顾望一顿,随后摇头道:“不了,来赫城本意只是回顾庄瞧瞧,如今顾氏之事业已求得结果。等日后小语这事了了再回来也不迟。指不定还能赶上岁旦。”
江瑄道:“那我过会去找我二哥说说,我们明日再启程可好?”
顾望点头应允。
直至夜幕降临,零榆才想起抓了个“人”问,“方宗主可还记得这宿灵阵是何时破的?”
此“人”正是昨夜那脖颈处带伤的魂灵,当时听顾望和吴辛所言,零榆便猜到这自刎谢罪的人正是当年修复宿灵阵的那个修士。
昨夜里是施了术让魂灵能与生人说话才使得那些魂灵迟钝僵硬,而今夜零榆则是给自己将术法施在自己身上,故而对方反倒是言行如常。
方祺似乎对忽然出现的这个“魂灵”并不感到奇怪,只道:“昨日。”
零榆正站在昨夜碰到方祺的地方,是在顾庄的一处小巷口,不过周遭的魂灵仍旧重复着昨夜里的动作,就连街上往来的人、叫卖之声都与昨夜一般无二。
零榆反应过来此间之人皆是夜复一夜、年复一年地重复着临死之日的事,于是他试探问道:“是十六年前的昨日,还是如今之昨日?”
方祺迟疑地想了片刻,才道:“如今。”
零榆一挑眉,想来这些魂灵应当不知今夕何夕,可这方宗主倒是厉害,竟还能感知到物换星移,岁月几变。
见零榆不答话,方祺出声道:“你为生人,化魂过久,于身不好。”
零榆浅笑着摇头,只问道:“此刻我未控制方宗主,方宗主可否告诉我,你觉得这些人知不知道顾氏已沉冤昭雪?”
方祺垂眸道:“他们执念已散,你可当作他们已知晓。”
“方宗主的意思是,我们昨夜将他们的怨气执念皆收去化散,所以他们也不知他们的执念为何了?”
方祺不语,只听零榆嗤之以鼻道:“如此这般,与行尸走肉何异。”
方祺抬手作揖,道:“公子面冷心善,在下替他们谢过公子。”
“不过在下仍有一事相求。”
零榆道:“你说。”
方祺缓缓道:“我有一徒弟,名曰宋凌。我知自我死后,天盛宗会是如何一番境况,也知我这执拗的徒儿会想担起振兴门派的担子。公子日后若是见到他,还请替我抚慰两句。”
零榆笑道:“你若是要带话,就将话告与我。如若让我凭空抚慰,那在下可做不来。”
“......”方祺憋了半天,愣是没憋出一句话,想来他也是不知如何宽慰人,于是只能作罢,“那还是罢了。”
零榆登时也是哑口无言。就在他以为两人再无别话,正要化身离去时,方祺忽然叫住他,“还请恕在下多言,公子若是要四处游历去,还请远离映城。当然,途中遇到了宋凌,也请告诫他不要去往那处。”
零榆心想,如此这般告诫,若是个叛逆的毛头小子,岂不正会想着去那处闯荡一番?零榆问道:“为何?”
方祺却摇头,末了微一欠身,行礼道:“谢过公子。”
零榆抬手想要拦住方祺离开的身影,然而却未能拦下。见方祺离去,零榆回到原先那处小院,飞上屋顶后默默无言地看着顾庄。
不知过了多久,此屋的“主人”再一次如昨晚般从外头回屋,无视院中屋中的众人。
零榆闭了眼复又睁开,一瞬之间便掠过了这屋主人生前之事——年少从军,十七岁时一战成名,而后被当时的东州主封为烨王,爵位可世袭。正因此人,顾氏被世人吹捧成了东州四大世家之一。不过此人无心于功名利禄,作揖修缮好的烨王府却久久闲置,直到其子顾潜寻得意中人才有意将兰城的那处烨王府作为新房赠予顾潜。
零榆出神许久,才被身旁的动静拉回了神。只见谢生已坐在他身旁,见他回过神后才问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零榆侧过头,随口道:“在想为何你一用神力后就虚得歪七倒八,我用过神力后却无不适。”
谢生轻笑道:“以凡人之躯驱使神力本就不堪重负,我不过是先天早产,这具身子弱了点,你用多了也是一样。”
零榆摇摇头,道:“不一样,我还修炼了一些术法。不用神力也比你厉害些。”
谢生无奈地笑了起来,然而却见零榆转头盘腿端坐,抬手画了个符,两指并起,将符推至空中,而后那道符文发出浅浅盈光,散出一道道细细的银白色流光,伸向顾庄的街头巷尾、屋舍角落。
在谢生看不到的地方,一个个魂灵不曾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若无其事地被银白流光抹去了魂身,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魂灵已不复存于此间。
谢生缓缓抬手,拂过自己眼前,而后看到了魂灵缓缓消散的画面。
千百魂灵化作一团团的微光,而后散成一粒粒比雨滴还小的尘光,飘飘忽忽地落在地上,铺满一层,微闪片刻,便沉寂不见了。
谢生轻声道:“他们这是?”
零榆淡淡道:“投胎去了。”
谢生转头看他,零榆收回手,恢复方才那副散漫的模样,倚在屋梁旁,神色却如常,听他随口调笑道:“怎么?舍不得?”
谢生轻轻摇了摇头,而后转头抬手拂过夜空,夜幕里原有万千辰星有气无力地闪动,此刻应谢生一召,诸星不敢怠惰,随后又有数颗星陨划过夜空,画出道道光迹。
零榆鲜少见过此番景色,或者说从未见过。他一时看得怔愣,就连谢生转头看他都不曾发觉。
零榆愣道:“你这又是?”
谢生嘴角含笑,转头在夜色中用目光勾勒出顾庄的轮廓,待到天地之间万物沉寂,才轻声道:“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