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净天水榭。
几个仙娥正观赏着净天泉里的玉莲,其中一个年纪略小的仙娥指着泉中一处道:“你们快看!那是何故?”
只见那小仙娥手指着的地方现出一个漩涡,净天泉的泉水止不住地往那漩涡中流去,似乎泉底漏了一个洞。
一个反应快的仙娥叫道:“快去禀告上神!”
几个仙娥纷纷四散开来,那个小仙娥没寻多久,就望见了一名男神,身着银服,墨发高束。
她仙阶不高,天界一众大多都比她尊贵,没见过几位真正的上神,因此见到诸如此类陌生仙神,都得毕恭毕敬,唯恐得罪哪方天神。
她急忙上前行礼,老老实实地禀告了方才在净天泉所见之景,只听对方有些严肃地吩咐道:“去将沐玥找来。”
沐玥正是司月元君,虽还未飞升上神,但却是上古神血脉,因此也备受尊敬。小仙娥不敢怠慢,行过礼后匆匆走往司月元君的浮乐宫。
待将月仙领至净天水榭,小仙娥才惊异地听月仙称呼方才那位男神为“父神”,原来此神正是上古神之一——夜神元存!
小仙娥心底一惊,面上却不显露,颇有眼色地退下了。
“父神召我何事?”月仙沐玥抬眼看向父神,打量着元存的脸色,心中浅浅明了定没有什么好事。
“缚魂阵破了,梧归引了净天泉里的天水,你下界去看看他到底在做什么?”元存顿了顿,眉头皱得愈发紧了,“再这么下去他的将功补过就要变成罪加一等了。”
净天泉水乃六界至净至纯之物,可濯洗世间一切邪灵,唯独被困在缚魂阵里的那位......
沐玥心里有些不安,当时天炼星星迹移至落星涯,正值梧归旧伤复发的时候,夜神元存也因伤闭关,偏偏让那魔星逃了去,落于凡界。而后梧归因失职被贬下凡,以看顾天炼星来将功折罪。如今又捅出这么个篓子......沐玥暗暗在心里为这个不省心的弟弟捏了把汗。
而此时谢生正为昏迷不醒的零榆提心吊胆,此人已经昏睡了七日,似乎依然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谢生仔仔细细地给零榆身上的伤口上了一遍药,正要起身去打水,却被床上躺着的人拉住了。
“......”谢生顿了顿,又重新坐回了床边,轻声问道,“醒了?”
零榆有些费力地眨了眨眼,待双目恢复清明后才看向谢生。这一幕让零榆想起了六年前第一次见到谢生时,也是这般情状——谢生坐在他的床边,不冷不热地看着他,略有不同的是,这次零榆脑海中想的不是此人的容貌,而是在地宫里谢生隔着万千黑影与他相望时的场景。那时谢生在想什么?是不是真的想过把他留在地宫里自生自灭?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传来了几声嘈杂,零榆才回过神开口道:“你会后悔的。”
谢生沉默不语,只是扯过被子轻轻地盖在零榆身上。
在零榆印象里,谢生做什么事好像都是轻轻的,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之物。然而这种轻柔却不显得无力而刻意,反而让零榆觉得自己从未被人如此珍重过。
“你睡了七日。要不要吃点东西?”谢生问道。
零榆有些费劲地摇头,手边依然死死抓着谢生的手腕。
谢生试图给他把个脉,一只手却依然被零榆扣着,强硬地被他拒绝了,于是他妥协道:“既然你想聊在地宫里的事,你便说说那首'引邪曲'你是从哪学来的?”
“引邪曲”......零榆想了想,那是他从壁画上看来的,当时无数黑气自黑潭里冒出,化成人形直冲他而来,千钧一发之际他试着将壁画上那段音律用玉箫吹了出来,结果化作人形的黑影开始自相残杀,无暇顾及他。
零榆如实说了,谢生闻言道:“你在地宫可还看到了什么?”
谢生如此问是因为他引天水入地宫的那一瞬,眼前却现出了上古时期的诸多画面,虚实之间他也看不真切,仿若身入什么迷阵,可从画面中脱身后却发现才过去没多久,就连身旁的零榆都没发现异样。
零榆侧目看向别处,面无表情道:“也没什么,就是些画着五千年前神魔大战的壁画,不过——我本不信这些东西......谢公子。”
零榆将目光移向他,轻笑道:“你不是凡人吧?”
谢生闻言神色一凛,随即又恢复原状,只听零榆接着道:“哪怕是修仙之人,也没有像谢公子这样轻而易举就能呼风唤雨,跃进天雷之火也分毫不伤的。”
谢生浅笑着答道:“是,也不是。告诉你也罢,我本是戴罪之身,下凡历劫将功补过,你知道了当如何?你又是如何知道我跳进天雷之火?”
零榆看着谢生,他发现当自己内心的猜忌得到确认时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欣喜,或许他还觉得有些失落。零榆松了手,扯了扯嘴角道:“先前看到乾坤台时我便有了些许猜测,也许乾坤台是某一处的入口,须得通过祭天仪式才能打开......诈一诈你,没想到谢公子就招了。”
谢生哂笑一声,在床沿沉默良久,而后才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说道:“你此番误打误撞因音律入道,往后再不许吹'引邪曲',我会给你寻些音律道的典籍,或许能够助你精进。”
零榆似乎有了某种兴致,看着谢生的侧脸嘴角一勾,“谢生啊谢生,你这么好,我该如何报答你呢?”
零榆期待着谢生脸上能出现些微变化,可惜不仅没等到谢生脸上的反应,还没等到他的回答,顾望毫无预兆地推门进来,端着药道:“哟,终于醒了。怎么样了?”
谢生看了一眼零榆,轻咳一声,“应该无大碍了。”
而后起身佯装淡定地离开了屋子。
托谢生的福,他们这几日住在了客栈。
顾望疑惑地看着走出房门的谢生,这几日谢生都亲手给零榆擦药喂药,怎么这时逃之夭夭了?
顾望突然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要用“逃”字?可惜摸不着头脑,也懒怠想那么多,就走到零榆床边,发现这小子对着床内侧睁眼发着呆呢。
“......”顾望叫了他一声,“起得来不?起得来就起来喝药。”
零榆转过头来看着他,有一瞬间眼神里竟透着些许迷茫,仿佛是不记得眼前这人是谁。
顾望没注意到零榆的不对劲,扶着他坐了起来,而后端过药拿起勺子吹了吹后才喂给他。
零榆一言不发地喝完药,而后才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小哑巴呢?”
顾望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终于想起来问她了?她如何与你有何干系?”
零榆强忍着嘴里苦涩作呕的味道,不再搭理顾望了。
“就知道犯倔,不理人了是吧?”顾望拍了拍他,突然问道:“郝如昙是女子,你知道吗?”
零榆垂眸叹了口气道:“知道。”零榆自诩阅女无数,姑娘与男子的骨相他也能看出些许差别,第一眼见到郝如昙时他便觉得这“公子”在同辈人中还是略微瘦小了些。后来给郝如昙把脉时便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那日谢生抱着零榆从地宫出来时,他们带着行尸走肉的郝如昙回了郝大娘的染坊。其实郝大娘见零榆不省人事,还想留他们再住几日。
然而当晚郝如昙恢复神智时就将其中缘由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我爹是璇玑处左护法宏甘。当年与我娘私定终身,生下了我,却发现我是个女孩,我娘本想着将我送出城外,但她身子不好,恐只能有我一个独女,便在我爹的劝说下把我留了下来。为了不让我有成为神女的机会,我爹在璇玑处恪尽职守,一步一步成为了左护法。而我娘自小将我当男孩养大,不许我接触脂粉一类女儿家的东西……”
“每逢东州主禅位,旧主飞升,新主登基,百宫城就要进行一次祭天仪式。此外,还有天火点燃乾坤台时,璇玑殿就要选出神女以祭天。以往几十年才会操办一次祭天仪式,但近十年,乾坤台多次被天火点燃,因我爹的缘故,我才侥幸逃过神女的宿命……原本此事不该与外人道,如今,你们都说往后没有什么祭天仪式了,我如此交代了......”
见重伤初愈的零榆病歪歪地靠在床边,一幅不愿多说的神情,顾望沉吟片刻,决定不将这几日的事告知他。
这时房门被敲响,进来的是江瑄。
江瑄有些没精打采的,见零榆醒了才稍稍提起一些精神,却又摆出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弄得顾望莫名其妙,“怎么了?”
江瑄带进来一个人,只见是穿着女装的郝如昙。
郝如昙本不曾有过姑娘的衣裳,但这一身是郝大娘从前偷偷给她做的,今日第一次穿,竟很合身。
她当惯了公子,一时也学不出女子的温婉可人,只好别扭地作揖道:“我来看看零榆公子,不知零榆公子好些没有?家母给公子熬了补汤......”
“不必了。”顾望打断道,也不知他是没把郝如昙当女子还是因为郝家母女的事心存芥蒂,生硬地驳了她的面子。
零榆却好言相待:“在下虚不受补,可能要驳了姑娘和郝大娘的好意了——不知姑娘来此所为何事?”
郝如昙支支吾吾半天,顾望有些没好脸色地拿走了药碗,离开房内。江瑄本想跟着一块出去,却被零榆叫住了,“江瑄,你留下。”
江瑄直愣愣地问道:“我留下做甚?”
零榆没搭理他,示意郝如昙有话直说。
郝如昙定了定心神,本以为说的是什么大事,结果脱口却是一句:“我娘想好好招待各位一顿。”
零榆还没说什么,江瑄毫不留情道:“招待什么?你们一个个心里算盘打得哗哗响,欺负到我们外乡人头上,还险些害死了小哑巴!若不是......还有什么好说的!”
零榆止住了江瑄,和善的神色也淡了些,但还是客气地说道:“先前本就叨扰你们许久,之后也不便再麻烦各位了。姑娘请回吧。”
郝如昙吸了吸鼻子,似乎没脸再待下去了,于是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一直候在门口的月白见自家姑娘出了屋子,急忙跟上了。
见郝如昙一脸欲哭无泪,月白轻声道:“这事确实是夫人不厚道,姑娘别往心里去……”
郝如昙顶着满脸通红,缓了口气,稍稍平静后才无奈道:“大不了,我一辈子不嫁人就是了,反正还有你陪着我。”
月白应了一声,不再言语了。
说来这十八年来郝如昙都在假扮男儿身,但到了年纪郝大娘就开始替女儿的终身大事着急,百宫城里也找不到信得过的公子托付终身。好不容易来了几个姿色条件都不错的外乡人,又不避讳神道,郝大娘便为女儿打起了算盘。
月白心里知道郝大娘为女心切,但她一面想着让郝如昙从几位公子中选个夫婿,暗地里又联合宏甘给那同行的哑巴姑娘下套,顶替神女。
这么做实在有违道德。月白暗暗摇了摇头,几许忧愁挂上了脸。
郝如昙察觉到了月白的神情,也大概猜到了她的心事,于是轻轻拍了拍她,以示安慰。
月白对郝如昙笑了笑,明明她自己才是需要安慰的那个,月白看着郝如昙明亮的眼睛,脸上的愁容悄无声息地散去,低声说道:“奴婢会一直陪着姑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