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黑云压下来,给不高不矮的天昏山扣了一顶乌帽。
郝如昙昏迷不醒。江瑄拎起右护法,按原计划跟着顾望一道逼向璇玑殿。
做好未尽到责就以死谢罪的准备,顾望视死如归地再要往天昏山踏去。
然而两人视死如归的气势还没撑到璇玑殿,就被璇玑殿前的仪仗队震在了原地。
“天枢殿?”顾望带着另两人找了一处隐蔽的地方藏好,“天枢殿的人怎么会过来?”
修道的江瑄两耳不闻凡间事,一脸茫然地对着顾望摇摇头,“天枢殿又是什么?”
右护法似乎没听到江瑄的疑问,只低声骂了一句什么,而后咬牙切齿道:“那老不死的竟然亲自来了......”
日前他搬出天枢殿的名头时倒是嚣张得很,此时顾望看出这右护法竟然在害怕,心里深感荒谬,还真是会狐假虎威啊……
顾望轻声对江瑄解释道:“天枢殿是观星象掌天机的地方,也是璇玑殿的上级,独立于东州朝廷之外,却又能干涉内政。历代东州主就是由天枢殿的天师察天命而得任——那从车上下来的白头发的人就是天师。”
只见那“老不死的”从马车中走下,不惹尘埃、不沾片叶得仿佛下一刻就要飞升上天当漠视万物的神仙了。
而后顾望震惊地看着璇玑殿与仪仗队纷纷伏倒一片,恭迎此人,场面之壮观,堪比东州主亲临!顾望虽听闻东州天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连东州主都要敬他三分,可他没想到,这只挂了个虚职的人物竟当真有这般排场!
转念一想,这璇玑殿与天枢殿本就是同流之辈,满口所谓天道神道,对天师如此恭敬顶礼倒也说得过去。
“那不是谢公子么?”江瑄看着俯身行礼的众人,目光突然落在了一个站在不起眼处的人身上。那人看样子本来不打算抢天师的风头,谁知对比上天师那张面具脸,那如画的眉眼还是让人一眼就能看到。
这三人躲得不远不近,刚好能听到那一处人的交谈,然而顾望没等来什么有意义的谈话,天师一开口便就让他无可奈何:“三位既然来了,为何不肯赏脸露面呢?”
这话堪堪落在三人耳里,三人只好佯装坦荡地走上前来。俯身行礼的众人没等到天师的指示,仍旧低头俯在地上。
“......”天师语气中透着些严肃,沉声道:“都起来吧。”
“不知家主大驾光临,是有何事要指示?”主司被人搀扶着才站直了身,拄着神杖正色道:“新主登基,万事可还顺利……”
话音未落,天师便逮着机会兴师问罪:“谁给你的胆子称吾家主?”而这话却是看着右护法说的,墨色深邃的眼睛透过面具的空洞,一道如剑的目光扎进了右护法的眼中。右护法身上缠着捆锁,动作滑稽地仓皇下跪行礼:“鄙人萧蒙,拜见天师!”
主司听这话也站不住了,双腿抖得再次扑通一声跪了地:“天师……恕罪……”
江瑄没见过这荒谬至极的场面,一时不知该如何调整神色,只好呆呆地看着这所谓的天师如何训人。
天师既没让萧蒙起身,也没卖老主司面子,“萧行道,你还真是老糊涂了,真假神女竟都分不清了?”
主司不敢抬头,俯身道:“天师明鉴,那哑女确实符合神女之资,千真万确!”
天师一言不发,挥手让侍从呈递了一筒竹简,待主司看毕,他才没什么情绪地开口问道:“天炼星现在何处?”
每每举行祭天仪式,都要把选好的神女原身来历并上占算结果一同交与天枢处,此次主司顺带还把捉拿天炼星加急传报给了天师,本是想以此来邀功,然而也不知那竹简上写了什么,萧行道看完后瘫坐在原地,侍从尽职尽责地把竹简收回,萧行道仍旧毫无反应。
天师也不在意,粗粗扫了一眼周遭众人,目光在左护法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而后又冷淡地移开了。
左护法趁势上前对天师行了礼,恭敬道:“天炼星一现,便要祸乱天下,主司已将其送入无间地宫,此时应当已经殒命,请天师放心。”
天师一声不吭,反倒是站在众人注意之外的一人突兀地问道:“无间地宫怎么走?”
谢生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但神色淡然,又重复了一遍,“如何才能进入无间地宫?”
左护法摸不清此人来历,便低头不语。主司萧行道终于回过神来,沙哑着道:“进不去了……别想进去......历代主司只有三张符咒能把人送入无间地宫,本司也算完成了天命,最后一张用到了天炼星头上......”
天师淡薄道:“新主登基,只待尔等以神女祭天,依吾看,祭天仪式怕是等不了了,如此异象,业已化凶为吉。”
话音未落,头顶当真响起了第一声闷雷,声势铺天盖地,吼得众人浑身一激灵。
天师冷冷淡淡,浑身上下散发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口中却说着令人咋舌的话:“这天昏山下的邪物醒了,三道天雷之内,必要完成祭天。萧行道,你老了,待此任真正的神女归了天,你便自请辞行谢罪去吧。”
主司戴着那张不伦不类的兽面,眼睛仍是虎视眈眈地盯着刚被人从璇玑殿送出来的小哑巴,只是小哑巴仍在昏迷中,感受不到萧行道的恶意。
顾望背着小语跟着天枢殿与璇玑殿的人来到天昏山顶,一路上江瑄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挪到了谢生身旁,悄声问道:“谢公子可有办法进入那无间地宫?”
谢生看着亲和可靠,但其实江瑄也说不准此人到底是个热心肠还是个铁石心,他不好问谢生是不是来救零榆的,只好悖着直肠子的本性旁敲侧击。
谢生很给面子地笑了笑,而后摇了摇头,看向那方乾坤台,不再理睬他。
方才为了转移璇玑处的注意,谢生便将此处周围的黄符点燃了,此刻乾坤台周边缠绕着的铁链连着四面石壁上的浮雕皆显露出来,看着就像是修道之人羽化飞升前坐着的台子。
不过方才那道雷正正落在这乾坤台中央,正中的枯枝落叶一触即燃。而后不知过了多久,第二道雷又给乾坤台加了把火。
此时一个璇玑殿的侍从走上前来,对天师行礼道:“启禀天师,神女带到。”
只见一面容姣好的女子在璇玑处的簇拥下款款走来,行至天师跟前,恭恭敬敬地跪地俯身行礼。
顾望只觉这姑娘有些面熟,还是江瑄一眼认出她竟是郝如昙!“她不是还在昏迷吗?”
脂粉妆容遮盖了郝如昙的憔悴,却没能遮住她有些无神空洞的双眸。她此时身着素日的薄衫,身子却比往常看着还要单薄。
主司萧行道默默看向身旁的左护法,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才站出来说道:“事不宜迟,祭天仪式即刻举行。”
话音刚落,璇玑处众人井然有序地散开,绕着乾坤台围成了圈,一圈一圈地铺排开来。如若有人细数,便能发现其间正是九十又九人。
主司带着郝如昙往乾坤台走去,周遭的人让出一条路后又合了起来,围着主司和神女跪地俯身,开始念起了旁人听不懂的话。
左护法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不由自主地攥紧拳头,连天师走到了他身旁也不曾察觉。
“宏甘,”天师冷冷地道,“入璇玑不入红尘。你欺上瞒下,弄虚作假,该当何罪?”
这话说得并无多少情绪,落在宏甘耳中,却如一阵冷风吹得他有些颤抖。他头顶的纱帽在此时显得有些说不出的滑稽,早已被人掀了纱帽的萧蒙在一旁看着,却无心幸灾乐祸。
璇玑处有左右护法,其一出身中城萧家,其一则来自百宫城百姓。无论出身何处,一入璇玑处,便要自断前尘,了却往事,不为红尘所羁绊,如此面对天地万物才不失公允。
宏甘屈膝下跪,仰头望着天,而后闭眼磕了一个响头,再也没起身。他只是向天地万物请罪,而不是所谓天师。
天师自然也不受他这礼,转身走远了些,望着乾坤台四周的景象,飞叶随风,耳边嗡嗡地响着璇玑处众人那听不懂的咒语。天依然阴沉沉地表露着它不悦的情绪。
顾望和江瑄在一旁默默守着小语,悄然注视着一尘不染的天师。雷声轰鸣了不知多久,众人眼前方才划过第三道天闪,雷霆万钧地劈向乾坤台,似要将天昏山从此处劈裂了开来。
璇玑处众人在地上扑倒一片,主司兽面后的脸上终于裂出了一丝惊恐的神情。被下了神女咒的郝如昙犹如行尸走肉一般走向燃起大火的乾坤台。
顾望看到在离天师不远处的谢生动了动,一身风轻云淡地走到天师面前,对他颔首致意。
而天师却出奇恭敬地对着谢生躬身作揖,而后双手合十,似乎说了什么,在隆隆雷声的掩盖下也传不进顾望的耳里。
正当郝如昙毫无知觉地走上乾坤台边的木台,几欲纵身跳下,忽现两个身影将其拉下木台。
其一正是不知何时起身来到乾坤台前的宏甘,他一把拽着神智不清的郝如昙往台下拉,转头却惊异地看着一道白影跃入火海。
“谢生!”顾望与江瑄惊呼出声,一眨眼就见谢生湮没于乾坤台的火海中,眼前却还残留着那道白影。
又一白影晃到了顾望眼前,只是周身散着冰冷的气息,冷得人喘不上气,顾望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那戴着银白面具的人在他面前屈尊下蹲,不咸不淡地对他说了一句,“天意至此,愿诸天仙神福佑顾氏万代......”
顾望不知此言何意,也不知天师是如何认出他的身份,只好茫然又带着防备地望向天师眼底。总有人说在天师眼中能看到自己此生功德罪业,却无人敢直视那高高在上之人的双眼。顾望不知何为功德罪业,他只觉得此人眼如静潭,亦如深渊。
谢生持着那把凭空而现的长剑,挥剑斩断缭绕在眼前的黑雾。长剑在幽深昏暗的地宫里发着莹莹微光。
他心情有些复杂地看着脚下陷入的黑潭,黑潭里不明来路的水浇灭了他衣摆处的残火,顺道还浸湿了他的下摆。
谢生仿佛感知到什么似的,蓦地一转身,便见几人高的泥塑神像屹立在他眼前。神像垂眸与他对视,看得谢生后退两步,而后却毫无避讳地猛一挥剑将神像从中间切开。
土造的神像登时碎成众多土块向他飞来,谢生直冲其中一块散着微光的石头,而后挥手收入袖中。他故作深沉地对着残碎的神像拜了拜,却无半点诚意。
就在这时,地宫里响起了一阵箫声,吹得断断续续,又凄厉如泣,听得人撕心裂肺,仿若要勾出地狱万千恶鬼,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谢生冷冷地瞥了一眼发颤的长剑,握着剑柄的手上霎时浸润出了鲜血。他抬头看了一眼透着火光的地宫上壁,定了定心神后才抬脚往箫声方向走去。
黑潭中化出几道黑影,往谢生袭去。此处邪气冲天,黑气都已化出人形,凡物压根奈何不了他们。然而谢生一道剑气挥去,黑影登时消散了。
可惜黑潭里似乎有源源不断的阴邪之气为这些邪物做支撑,黑影前赴后继,愈发多了起来。
谢生无心恋战,径直往箫声传来处走去,只见箫声愈响处黑影愈多,似人非人的邪物正在自相残杀,而在一旁冷眼观看这局面的正是遍体鳞伤的零榆。
他仿佛察觉到了谢生的到来,抬眼与不远处的谢生四目相对,玉箫上有一道显眼的裂痕,似乎对箫声没什么影响,不绝的箫声吹得人抓心挠肝。
谢生攥紧了手中的剑柄,掌心里渗出的鲜血沿着通体发白的剑身流下,在剑尖汇成猩红的血滴。
“停下。”谢生轻声却不容置喙地叫住了零榆。
零榆闻言便把嘴边的玉箫放下,余音却犹存。待周遭恢复了死寂,一众黑影堪堪反应过来,分成两拨朝两个活物扑去。
零榆嘴角浮现出一抹几不可闻的笑意,用谢生听得见的声音说了一句,“这可是你让我停下的......”而后他脱力跌倒,靠着石壁跌坐在地上,无力地看着黑影贪婪地吸走他身上的鲜血,更有甚者还妄图强占他的躯壳。
谢生手中的长剑沾染上鲜血后似乎变得更加凌厉,周身的黑影似乎自行消散了许多。于是他很快察觉到地宫在震动,随后便是一阵闷响,似乎是地宫外的雷声顺着大地传到此处,其磅礴之势大有要将地宫震毁的意思。
谢生劈开重重黑影,方见零榆筋疲力竭地靠着石壁。零榆方才生生受了两道天雷,第三道天雷劈下来时他才挥着一众黑影替他挡了。他神情衰颓地看着谢生,似乎还想说什么,张口却吐出一口鲜血。
零榆擦去嘴角的残血,无力地笑道:“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