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噩梦中惊醒,床上的人惊魂未定,望着眼前的床幔怔愣了半天才注意到床边坐着一个人。
此人伸手在自己眼前挥了挥,似乎是想确认自己没有睡傻,还随口问了一句,“醒了?”
床上的人动了动眼珠子,盯着对方看了一会——眼前人长着一张眉清目秀却又有点病恹恹的脸,右眼下长着一颗泪痣,为此人的桃花眼中平添几分柔情——任谁看了这样的眼神,或多或少会因为害羞或不自在而避开。
这人许是没察觉到少年的不自在,兀自用手背贴了贴少年的脑门,而后从被子里拿出少年的手号起脉来,片刻后才轻声道:“一月不见,怎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在这闷湿的暑热天里,少年身上还盖着厚实的被子,即便再怕热此时也无力发作,只动了动嘴皮子,没发出声音。
明明上回让谢生给人看病时还是个颐指气使的态度,此时虚弱得神气尽失。
谢生感到有些稀奇,“醒了倒是安分,昨夜里又是踢被又是梦呓,可一点不老实——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愣了一下,摇摇头。
谢生疑惑道:“上回我分明听见你娘唤你……‘沛奴’?”
东州人鲜少给孩子起乳名叫什么什么“奴”,应当是隔壁若州的习惯。回想起一月前银花楼那位邪病缠身的女子的样貌,的确带着点异域风情。
而眼前这个少年虽还是个十余岁的年纪,眉眼间却已透露出几分清俊脱俗的气质,与异域妖艳之貌相去甚远。
少年淡淡地移开视线,“‘沛奴’不是我的名字……”
谢生心中想到了什么,不过并未明说,只是慢悠悠地开口道:“你若是肯认下我这个师父,我倒是愿意为你取个名。”
那时孟娘病势方一有所好转,便起身硬逼着让沛奴跪下拜谢生为师,沛奴碍于孟娘的逼迫,无奈跪下磕了头,起身后只瞥了谢生一眼就再没看过他。
逼迫一个性子孤傲的少年向他人屈从,无论如何脸上也难藏住不服气的神色。
此时谢生又提及此事,见少年面上隐隐露出熟悉的神情,谢生速速见好就收,“罢了。我去拿药。”
少年沉吟片刻,叫住谢生,“可以叫我零榆——先前一位夫子取的。”
“好......”谢生应了一声,转身便离屋了。
谢生走后,零榆侧了侧身子,打量起这间竹屋,然而屋内除了几件家具也没什么稀奇的,还没看多久,谢生便回来了。
只见他一手端药,一手托着个木盘,上头放着衣物和一些零碎的东西。
“你昨夜淋了雨,衣物都晾在屋外,身上的东西都在这里了,还有一套干净的衣物,一会先穿着。”
零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没穿衣服,低头一看,上半身尽数缠着绷带。
零榆意欲起身,却牵扯到伤口,“嘶”了一声。
谢生忙放好东西扶他,给他借力,“当心伤口又裂开。”
谢生把药碗递给零榆,见他一口气喝完药后,不知从哪变出两颗桂花糖放在他手上。
零榆嗤笑一声,“我不吃这玩意儿。”
见谢生没打算拿回去,零榆便把两颗糖放在了托盘上,顺便还瞧见了托盘里那先前随手偷的钱袋子、一只香囊以及一支有些弯曲的簪子。
“……”
谢生盯着零榆看了一会,先前在兰城摆摊义诊时,对一些小混混偷鸡摸狗寻衅滋事的行为有所耳闻,其中,要属一乐伎之子的臭名声最甚。
救治孟娘之时,谢生便隐隐察觉到,众人口中那个乐伎之子应当就是沛奴。
昨夜里给少年处理伤口时,谢生更加确信了。
只是现下零榆身上除了淤青红肿外还有鞭痕刀伤,实在难叫人不多想。
谢生顿了顿,还是开口道:“你这身上的伤不像寻常打架留下的,是不是有人……”
“没有。”零榆打断道,顺过托盘里的衣物披上,“屋里闷得慌,我能不能出去看看。”
见他不肯坦白,谢生也拿他没法,只好带着这身残志坚的少年出了竹屋,将他放到了院中的竹编椅上。
一连许多日,零榆借着养伤的由头在这山间小屋里过了几天清闲日子。
见零榆能下床自如活动后,谢生便带着他的破布幡下山义诊去了。
这一下山就是一整日,天黑后才回来。只叮嘱过零榆,偶尔有些人会找上门,让他帮忙招待一下。
几日来只有两人登门拜访,一个是迷了路来问路的,另一个似乎是谢生救治过的人,说是来回礼的,送来了一壶酒和一只鹦哥,酒倒没什么稀奇,独独那只多嘴鸟,活像是本人不想养推脱给谢生,美其名曰孝敬恩人。
零榆坐在屋外挑拣草药,望着庭院里的两只母鸡、一只公鸡,转头和架子上的鹦哥四目相对,谢生这山间小屋还真是生机勃勃热闹非凡!
鹦哥适时蹦出两句“神医在世!福禄双全!”
——这都是送鸟那人教的,而且教了不知多少吉利话,听得零榆烦得不行。
零榆朝傻鸟随手扔了一根枯枝,被它给躲过了。好胜心一时上脑,拣了个碎石子从指间弹出,这回倒是弹中了傻鸟一侧的身子,看鹦哥扑棱着翅膀笑得他合不拢嘴。
“没教养!不懂礼!”鹦哥气急败坏。
到底还是个十多岁的少年人,乐得和一只鸟逞口舌之快,“哟!还会骂人,信不信我……”
话还没说完,零榆便住了嘴,看向门外。
一道目光从门缝中探出来,零榆冷眼看着,扬声道:“谁啊?什么事?”
门外人小心翼翼地推门入内,只见是个大眼睛小姑娘。
零榆不爱管闲事,只说,“看病还是求人?你若是不急,可以等‘大善人’回来。”
小姑娘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小哑巴啊......”零榆轻叹一声,将人叫进来,给人小姑娘一口水喝。
小姑娘身上有些狼狈,一看是风餐露宿了几日,着急忙慌地接过水吞咽起来,而后指指点点朝零榆又要了一碗水。
只见她喝了两口放下了,手指伸进碗里沾了点水,在木桌上写起字来。
零榆身为乐伎之子,有幸随夫子识过几个字,不算费力地认出了小哑巴写的字——“找人江萱”。
零榆看清后稍稍往后靠,神色懒散地说道:“我不认识,你还是等大善人回来吧。”
小哑巴似乎被零榆的态度惹得有些着急,提手又想写什么,却顿了顿,而后从身上背着的布袋里掏出一盏莲花灯。
零榆定睛一看,收敛了散漫的态度,从小哑巴手里接过莲花灯,细细察看了起来。
小哑巴以一种期盼的目光注视着他,零榆无奈地摆摆手,“我今日心情好,陪你下山逛逛去。”
零榆抬眼看了看天色,距七月半已过去十余日……
路边面摊占地不大,却足够吃面人坐下几桌,客官吃饱喝足后还要再坐会,嘴也不闲着,“听说了么?钱府闹鬼了……”
一桌人分享着近日的新鲜事,“听闻那钱夫人每日夜里子时都去钱老爷子的灵堂里跪着,跟鬼上身似的……”
“钱老爷子才走了半年不到,他那好孙子就成天出入烟柳之地,老爷子九泉之下不气活过来才怪呢!”
少年吃完最后一口面,耳中听着身后那一桌人的闲言碎语,目光所及是一个摆摊义诊的地儿,排队看诊的人不多不少,义诊大夫正专心致志地给人望诊号脉,身后墙边支着一杆破布幡。
不用说也知道,那上头写着“妙手回春”四个大字。
年轻大夫摆个破烂布幡,怎么看都像是个招摇撞骗的庸医招牌。
“不过我那日在银花楼看到沛小子揍了钱家孙子一顿,那场面了不得,爽快得很,也算是替钱老爷子出了一通气。”
“得了吧,你别忘了,钱老爷子还是被那沛奴气死的。那小子是个天煞孤星命,前些日子不还把自己娘亲给克死了吗!”
“行了行了,少说两句,晦气!”
几个人嗑着瓜子,谈论起别的事来。
零榆端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结过账后他指指那义诊的地方,对着身旁的大眼睛小姑娘说道:“看见那看诊的大夫了不?你去找他,他会帮你的。”
大眼睛看着那身着白衣、一尘不染的大夫,又转头看看零榆。
即便是口不能言,那半信半疑的意思也能从那双大眼睛中透露出来。
零榆佯装生气,“爱信不信。”
小哑巴转了转眼睛,寻思着这种替人看诊分文不取的大夫,怎么说也是个善人,没准真的会帮她忙。
犹豫片刻,小哑巴便往谢生那边走去。
零榆挑眉一笑,总算把人送走了。
吃了十多天的清粥白菜,零榆有些怀念山下酒楼里的大鱼大肉,不过他此刻没那心情去酒楼逍遥,于是在一条巷子里散漫地走着,最后在一块空地边停下。
那是他中元夜死里逃生的地方。
一些不堪回首的记忆不适时地冒了出来,又被零榆压了下去。
身后忽然响起动静,零榆转身一看,只见是个小乞丐。
“沛哥。”小乞丐上前叫人,像往常那般笑得有些腼腆,只是要饭的碗伸得毫不客气,碗里头几枚铜板,随着他掂两下发出爽利的声音。
零榆装模作样地掂了掂腰间的钱袋子,而后开门见山道:“帮我找个人。”
小乞丐两眼放光,“什么人?”
“江萱,草头萱。找到了才有钱拿。”
“找此人作甚?”小乞丐好奇道。
“少打听。”零榆双手后背,换了个话头,“近日可有什么稀奇事?”
“有是有……”小乞丐挠了挠头,觑着零榆的脸色,“中元夜里,银花楼后院着火了……就是孟娘那间屋子。”
零榆闻言一愣,那晚他回到银花楼,后院早已乱了套。
混乱中,银花楼管事的还不忘压下动静,生怕此事闹大坏了银花楼的生意,看到那丧门星回来后静驻在庭院中,眼皮不可自抑地跳了起来,不由分说地将他赶了出去。
而孟娘于火光中悬于梁上,平静得一动不动,连最后一面都懒怠留给自己养了十六年的沛奴。
零榆垂眸抑制住哽咽的声音,欲盖弥彰地咳了两声,而后平静地吐出一句“我知道。”
“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事?”
小乞丐绞尽脑汁,突然想到什么,“那个……钱府闹鬼了!”
零榆示意他继续。听了一耳朵都是方才在路边面摊听过的,于是抬手打断,顿了顿才问道:“近日可有人死于非命?”
小乞丐疑惑着摇摇头。
零榆皱眉,面上无甚异样,心底却有些发凉。
难不成......那人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