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渊默默看完一整出戏,缓缓自结界中全身而退。就在此时,一股黑雾却叫他眉头一皱——自从入了北映城,他一直觉得此地无处不透露着诡异,可他并未感受到任何阴邪之气,就连夜时入眠也无梦魇惊扰。怎么突然……
不……不对,沉渊反应过来,然而方一出结界,转头却见众人倒地不起,谢生不知所踪。
默音观的大火熊熊燃着,无端地叫沉渊回想起孟娘自缢于银花楼时的画面。按理沉渊早已从过往中解脱出来,可此刻不知为何,他望着火海中的默音观,心紧紧揪在一起,腿脚却迈不开半分。
恍惚间,他仿佛在烈火中窥见一个……不,两个身影。恰如梦醒前在另一场幻境中他所做的梦——梦中谢生与他在木屋中同榻而眠,睁眼又是一场烈火,而后一并与谢生逃离火海——与谢生所梦恰恰相反!
沉渊没顾上多想,登时只身往火海中冲去。
炽焰灼烧过他的皮肤,周身皆被火焰包裹,所燎之处仿佛受过凌迟之刑泛起血色的裂纹,似是要在烈火中脱胎换骨一般。
沉渊忍着剧痛于火中行走,血纹从手脚爬遍满身,往上直到脸侧。然而那血纹竟似个活物,在碰到沉渊耳后的那道赤焰印记时仿佛怕了似的连连退却。就在此时,那道赤焰印记“活”了过来,闪过另一道火光,吞噬了满身的血纹。
“......”沉渊一时也没想到这赤焰印记有这功效,看来往后可不能嫌弃了。
愣神间,身前忽然出现一人,对方在火焰中缓缓现了形,勾勒出一个女子的身形轮廓,眉眼低垂,神似一尊悲天悯人的天神像——倘若不看她那满身血纹的话。
沉渊上下打量了两眼,低声道:“杜姑娘。”
“......”对方并无反应。
沉渊顿了顿,换了个称呼:“山神默音。”
对方缓缓颔首,挥手从身旁的烈火中幻化出一柄长剑,抬眼间将剑柄对准沉渊,剑尖朝向自己。
沉渊见状伸出手,长剑当即飞往他手中。此剑通体玄黝,隐泛血色暗纹,如冥河倒影,剑柄缠以玄铁锁链,隐现血色符咒。沉渊方一握住,耳畔登时似有亿万亡魂哭嚎,喑哑嘶鸣摄人心魄。
这竟是他那把无妄魔剑!
沉渊回想片刻,然而他记忆实在有限,只想起五千年前神魔大战战败时,他封印了大半神力于魔剑中,随手便把魔剑丢了,怎会落到玄宇之女手中!
沉渊闭目尝试与魔剑共鸣,长剑铮地一声,引着沉渊的手指向对面的默音。虽然此时仍是凡身,但也能与自己从前的佩剑共鸣,只是......
无妄剑怎么养出了自己的灵识了?难不成这默音竟一直温养着它吗?
可若是默音为此剑养出灵识,为何无妄还想要杀她?难不成养出了一把白眼狼剑?
沉渊正欲开口,却听见一道凄厉的女声:“杀了我......求你、杀了我......”
一抬眼,沉渊便知是对面默音发出的声音。只是耳旁的女声叫得撕心裂肺,眼前人的脸色却倏地一变,从低眉善目转为阴鸷狠戾。
沉渊嘴角一扯,冷笑道:“本座一时还真分不清,你与本座,究竟谁是邪神了。”
默音无视沉渊的调笑,抬手间,周身火焰四起,其间呈现出两幅画面——其中一幅是谢生,只见他方从木屋中醒来,却发现自己外露的皮肤上出现了大块的红斑,好似被火烧过后留下的印记。沉渊记得在自己的那场幻境中也有差不多的场景,与谢生同在木屋过了一晚,睡梦中将谢生从燃起的木屋救出,而后发现自己的身上也起了红斑。
另一幅则是方才从默音观中出来时看见的画面——拂风剑派的弟子尽数倒地不起,然而默音观的熊熊烈火正有外扩之势,若是无人来管,这些弟子迟早要被大火烧死。
继方才那道凄厉的女声后,又一道截然不同的声音响起:“若想救他们,还请邪神,挥剑自尽——”
沉渊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笑了起来:“你这小丫头倒是会异想天开,天界是太自以为是了么?怎么放任你这是非不分的小仙来镇守结界?他们真不怕哪天你倒戈魔族,再引发一场三界混战——”
不知是哪句话犯了默音的忌讳,她眸光一冷,闪身上前持住魔剑的剑柄竭力调转了剑尖。然而沉渊反应极快,一个翻腕便将剑身架到了默音颈侧,泛着火光的剑刃与脖颈仅一指之隔。
沉渊接上方才的话音,冷声道:“你凭什么认为本座会为了他们这些蝼蚁牺牲自己?”
默音冷冷一笑,微一仰头,竟还将脖颈往前送了半分,她张嘴做了个嘴型:既如此,那便杀了我。
嘴一张一合间,默音面容几变,神情瞬间从狰狞转为痛苦,而后竟忽然近身转向——
若非沉渊闪身收剑后退,此时默音怕是已身首异处了。
沉渊垂眸落到手中剑上,忽然察觉到什么。
默音适时地张了张嘴,沉渊似乎回想起了当年的一些记忆,心里有了答案:若要解封此剑中的神力,须得弑神。
眼前身为战神之女并馥山山神的默音,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此时的默音脸上竟流露出了些许乞求,并非求生,而是求死。
然而默音预料的事无一件发生,沉渊将剑一丢,只听魔剑落地并非清脆的呛啷一声,而是发出了一种树枝落地的声音。
垂眸一看,果然,方才血光四溢的魔剑此时竟原形毕露,化成一截杜鹃花的枝条。
沉渊面色一冷,眼眸中隐隐闪过红光,“搞这么一出戏戏耍本座,当真是活腻了?”
见真相败露,默音张了张嘴,只见其口齿间的舌头僵化一般完全动不得。
方才那般声响再次响起——“杀了我。”
眼前人当真是为求死,沉渊反而不肯让她得偿所愿,只问道:“本座的佩剑究竟在何处?”
然而对面从始至终只有一句话。沉渊显然有些动怒,不愿再多与默音纠缠,转身往谢生所在的那幅画面中走去。
穿过火海,沉渊落到了那间木屋前。
此时周天已蒙蒙亮,他没顾上木屋里的人是在睡梦中还是休整中,一掌拍开木门闯入,把里头的谢生吓得一僵。
“你......”谢生惊异地看着他,顿了顿又转头看向床榻上的那人,一个臭着脸像来寻仇,一个安睡着像做着美梦,两人除了脸色不同,几乎毫无差别。
臭脸的沉渊一把拉起谢生就往屋外走,谢生一头雾水,拉住沉渊,问道:“你要带我去哪?”
沉渊抬眼看他,忽然计上心来,故意不实话实说,只道:“你跟不跟我走?”
“……”谢生沉吟片刻,“那你告诉我你是何人。只要你说实话,我便跟你走。”
沉渊嗤笑一声,“你怎知我说的是不是实话?”见谢生没答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沉渊只好对着床榻上的人施了道术法,眨眼间,安睡的“沉渊”幻化成了一名身姿优雅的女子。
谢生一愣,登时僵在了原地。倘若沉渊能看穿外衣,怕是能看到谢生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或许是出于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数,谢生一想到在此间发生的事,浑身都不自在了起来。
沉渊不再坏心眼地捉弄谢生,拍了拍谢生的后肩,道:“不去看看她是谁?”
谢生往前走了几步,一探头,却发现此人竟是杜子规!
谢生转身走向沉渊,眼神中流露出诸多疑惑。然而沉渊却置之不理,只道:“现在可以跟我走么?”
谢生回头看了一眼床榻上仍在安睡的杜子规,只好默默地跟上了沉渊。
两人从天蒙蒙亮时往默音观走去,到默音观时已天光大亮。
沉渊抬头望了一眼天,不见太阳,天却亮得晃眼。
两人进了默音观没多久,原先在其中留宿的拂风剑派一众弟子皆哭丧着脸,一问才知楼十五死在了屋中。
谢生转头去看沉渊,然而沉渊却没给他任何回应,只是领着众人离开了默音观。
方一出观,迎面碰上了从山下上来的净听,身旁竟跟着方才刚在木屋里揭穿的杜子规。
他彬彬有礼道:“诸位要去何处?”
沉渊开口道:“去拜会默音山神。”
净听面色一滞,有些疑惑:“去何处拜会?为何不在本观求见?”
沉渊看向净听身后的杜子规,姑娘不知是怕生还是心虚,竟不敢直视沉渊,怯生生地往净听身后退了两步。
沉渊笑了笑,道:“观里的不显灵,自然是要去见真身啊。”
说罢,沉渊带着谢生往馥山山顶走去,没管身后跟着的拂风剑派一行人与净听杜子规二人。
谢生悄声道:“你发现了什么?”
沉渊目光轻轻扫过谢生脸上手上那些红斑,坦白道:“死生双相境,听过么?”
谢生一皱眉,道:“听说过,但并非害人之幻境,也并非人人都能施下的幻境,只要经历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痛苦,此幻境便会自然形成。”
“不错。”沉渊简单回复了二字。
谢生反应过来:“你是说──馥山山神,默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