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小满单边背一个双肩包,心事重重地跟着她爸下了网约车,从后备箱拎出两人的行李。
回鹰市的动车是两个小时后发,他们提前到了海市动车站门口。节假日还没到,门口没什么人排队,直接走进去就能刷身份证。
楼衡先推着一堆行李走在前头,见楼小满磨磨蹭蹭的,到门口的时候停下来等她几步。
“爸,我之前和你提过的齐原说想去我们家拜访你。”楼小满走过来的间隙看了两眼手机。
楼衡反应了一会才想起这么个人,说:“得明天之后了,今天到家太晚了。”
“爸…… 不然你先回去吧,海市周末有个漫展,我同学约我在海市玩几天。”楼小满犹豫道。
楼衡好奇地问:“你还有同学在海市?”
“嗯……就以前高中同学,现在在海市上班。”
楼衡一直支持楼小满多跟同龄人走动,当下也没想什么,问清楚同学的信息和住宿问题之后就同意了。
“你也不早说,还多走一阵到动车站。我自己回去就行,你和朋友去好好玩。”
楼小满心虚一笑:“我这不是想送送你嘛。放心吧,我都多大人了,玩完了就回去。”
“去吧。”楼衡自己拎着东西进去了。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前进。窗前的景色不断倒退,山连着山,越过稻田和湖泊,穿过隧道和旷野,最后又见到连绵不断的山。
齐原坐在靠窗的位置,盯了外面一路,很久才换个姿势。他坐不了高铁和动车,但是可以坐k开头的绿皮火车。
从鲤市转到木市的车站,再坐火车到鹰市,要十二个小时。
到达楼小满给他发的地址处,已经是两天后的清晨。这两天他好像给自己放了个假,长长的火车带他远离了鸿峰镇,而这两天内,鸿峰镇没有发生任何失控的事情。
他摇摆不定的顾虑在晃荡的火车上反而逐渐变得平静。
霞月观是楼衡在鹰市常驻的地点。没有外出法事的白天,他都会待在观里带着几个小徒弟做早晚课和清修。
这天清晨,霞月观开门不久,观里就迎来一个年轻男子。
楼衡正拿着扫把清扫地上的落叶,恍然看到门口站着个人影。抬头一看,此人身形纤长,样貌不俗,不似凡人。楼衡乍一眼还以为见到一位跌落人间的天人。
他站在门口,晨光正好打在他身上,他的背后尘埃浮动,空气循循升腾,如同香炉旺时的烟波。
楼衡很快猜出,这是楼小满提到过的朋友,齐原。
长成这样,遇到的那些玄乎事儿就说得过去了,单看这样貌,他就注定当不了一个普通人。
年轻男子拘谨地站着,左手提着一箱牛奶,右手提着一篮水果,不知道是来是上香的还是来探望病人的。
他看到楼衡,走了几步进来,问道:“楼衡道长在吗?”
楼衡扫把立着:“我就是。”
“你是齐原吧?”楼衡问。
齐原有点讶异:“您怎么知道?”
“你身上有香火。”楼衡把扫把搭在一旁的石桌上,和齐原说:“跟我进来吧。”
楼衡这句话前言不搭后语,齐原却是听懂了。脑袋像是突然被谁敲打一棒的核桃,有什么东西正要从开了瓢的核桃缝中使劲钻出。他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就这么直直跟着楼衡走到观内。
霞月观不大,却也设了仪门。仪门中门左右绘制两尊道教护法真君,威风凛然。左边是青龙神孟章君,右边是白虎神监兵君。齐原不认识他们,但走过仪门之后,莫名觉得心宁神静。
正殿里供奉张灵官。楼衡让他把带的东西放在观台,接着教他掐子午诀,拜三拜,跪的时候右手先往下放,跪下再将左手搭在右手之上,再拜三拜。起身时左手搭在胸前,缓缓后退。
出来后,楼衡让齐原在殿外石椅上歇着,他去倒了两杯水,紧接着也坐了下来。
齐原坐着不敢乱动,楼衡一眼认出了自己不说,什么也没问就带他进正殿拜拜,再让他出来坐着,好像对他的来意已经了然,自有一套流程。
他心想,得道高人果然非同凡响,他也不敢多话,楼衡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楼小满之前和楼衡提的是,齐原不小心带着他的朋友去了另一个世界,回来之后他的朋友经常被小鬼骚扰,所以楼衡自然以为齐原是为这事儿来的。
他问齐原:“怎么就来了你一个?”
齐原心道,你马上就要和另一个去爬山了,这话不是应该我问你吗?怎么就你一个在这?
楼小满和齐原说他爸这几天都在霞月观里,齐原还以为他们会有人来接,统一出发,楼衡还没去,意味着罗南江也就还没去,说不定还能碰上罗南江呢。
罗南江不想见他,他就换条路先来拜访楼衡,看能不能跟在楼衡身边一起上去,不被罗南江发现。
“另一个……”
楼衡打断他:“算了,不来也没事。你们的情况小满和我说过,今天一看见你我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你身上有香火,另一个肯定也沾了些,所以他会被小鬼缠着,你身上有仙家护体,他却没有。”
原来是这样!
当时鸿峰镇那两只鬼说过,南江身上有拜拜的香火味,他还不知道哪来的,而自己也闻不到,原来竟是从自己身上来的!
齐原被楼衡的思路带着走了,当下也不急着问楼衡怎么还不去海市,问道:“您能看见山神吗?”
楼衡摇头:“看不见。只能看见你后脑勺冒烟,香火还挺旺,也不知是哪路神仙。”
齐原吓得连往后脑勺上摸,什么也没摸到,没着火。
楼衡也奇怪,除了能看见齐原身上有点香火以外,他感觉不到任何仙家的气息。这和他之前接触过的客户都不太一样,要是狐黄白柳灰五大仙,他不可能看不见。
也不知他说的山神是什么来头,“这几年她一次都没出来过?”
“没有,梦都没梦见过。”齐原说。
齐原的眉骨很高,楼衡盯着他额间的痣多看了几眼:“你说这颗痣是你被埋在山神洞之后出来就有的?”
齐原和他实话实说:“对。它有时候还会发热,提醒我不能在别的地方太久。”
楼衡问:“那尊山神像的额头有痣吗?”
齐原想起就近穿越的这次,1941年,他们去月域的前一刻,就在山神洞里。他记忆里的那尊山神娘娘额头好像就有一个点,但那是一个凹进去的小点,不是别人后来新点上的红痣,他也不能确定没点上红砂之前的那个凹点那究竟是痣,还是不小心被人戳进去的一个瑕疵。
齐原说:“好像有一个点,不确定是不是痣。我这颗痣摸起来粗糙,浮在皮肤外,山神像额头那个是凹进去的。”
楼衡说:“之前你将生辰发给小满算的时候,我也看了一眼。你18岁那年应当有一大劫,性命攸关。可你到现在活的好好的,现在想来,应该是那尊山神像救了你。”
“虽不知她去了哪,可她留了很多香火在你身上,到现在还在护佑你。”
齐原问:“我应该怎么感谢她?我曾想过给她刻像上香,可是就是想不起来她的脸长什么样子。即便刚从一趟她还在的世界回来,依旧想不起她的样子。”
楼衡道:“她既无所求,你也不用多礼。需要的时候,她会出来的。至于你那位朋友嘛,罗……罗什么来着……”
“罗南江。”
“你们分开一阵子,等他身上香火味散去即可。没什么大事。”
那就好……
齐原心想,本来就是要分开的。他没事就好。
齐原又问:“道长,我还有一事不明。我以前只能渡鬼魂,那天我根本没看见他,也没带他过去的心思,为什么他能跟着过去?”
齐原又简单提到他们分别到了司徒渊和丁望身上的事。楼衡听着突然来了兴趣,说:“你记得你朋友生日吗?生辰给我。”
之前聊天的时候齐原套过罗南江的话,后来更是连丁望的生日一起敲打出来了,他直接报给了楼衡。
楼衡不设纸笔,不用排盘,手指掐算几下,竟就这么算了出来。
“有缘,有缘。”齐原命中早夭,他朋友罗南江的盘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看起来年轻时衣食无忧,但青年也有一大劫,跨不过去也是个死局。
他们两个的八字放一起,就跟一对难兄难弟似的,就比谁先去世。
“你们两个八字相合,要是一男一女,可互相扶持依仗,携手克难。所以说有缘。”
齐原听了耳根一红,好像被点破什么似的,头不敢多抬,就这么愣愣地盯着桌上的大理石纹路。
楼衡忽地话锋又一转:“两个男儿也不可惜,兄弟齐心,合力断金。当朋友你们也是有缘的。只不过你的劫过了,你的朋友也有一劫,恐怕你要提醒他多加小心了。”
齐原慌问:“道长可能看出他什么时候有一劫?严重吗?”
“我再看看。”
不仅严重,还十分凶险。楼衡啧了一声,不敢直说。他又问了齐原说的,司徒渊和丁望的生辰算了一遍,想找找灵感。
这一算算得他口干舌燥,喝了自己满一杯水,还将齐原面前那杯水也倒来喝光了。
“这两人确为你们的前世。看来你们有宿世之缘,今生注定会遇见。”
想起本来没有进月域的司徒渊和丁望,齐原忍不住问:“您可以看出司徒渊和丁望后来怎么样了吗?”
楼衡看他一眼:“你确定想知道?事不必满,你既已经到过那边体验了一番,何必再追问他们的结果。”
齐原重重点头,神情恳切:“求您告知。”
“1944年末,二人皆亡。”楼衡的声音飘忽,齐原不禁瞪大双眼,记忆闪回了1941年。
1941年,木县被屠,魏颖之流落月域,丁望和司徒渊离开木县,不知所踪。1944年,丁望和司徒渊一起死在抗日胜利的终点前,他们没能见到45年的太阳。
1944年他们两个也才二十出头,比现在的自己和南江还要小。齐原没想到两人竟是这样的结局……
楼衡也没办法了,他俩上辈子就是个死局,得不到任何灵感。这辈子虽说没有死在一起的命,但一人一个大劫,齐原还算命好,遇到了一个舍身替他续命的山神,另外一个倒霉蛋可不好说,不一定能跨过去。
“你那位朋友吧,你提醒他一下,他的大劫就在最近。注意让他别进什么深山老林的,今年别去爬山爬树,其他的就只能看他造化了。有空可以带他过来拜拜王灵官……”
楼衡注意到,他刚说到爬山,齐原的眼神突然变了,直直盯着自己。被这半大小伙子盯着,他竟然觉得心慌,“怎,怎么了,看我做什么。”
听到罗南江的大劫就在这最近、不要爬山等字眼,齐原心下大惊,他连忙问道:“您能让他不要去满椒山吗?”
楼衡大叫:“什么?他去满椒山干什么?!”
齐原懵了一瞬,说:“你们明天不是要一起去满椒山吗?”
楼衡不知道齐原在说什么,满脸困惑。他既不认识他朋友,也不会去满椒山,齐原这说的,好像他要带着他朋友去送死一样。
齐原这时已经发现不对了,他拿出手机打开那张海报,找到楼衡的名字放大递给他。
楼衡有点老花,手机拿远看了好几遍,然后说:“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我没事去那地方干什么!”
突然,他自己的手机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