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生活在三十六号城内的很多公民来说，星星是一种近乎传说的存在。

就像那些武装考古队从三十六号城外挖掘出来的遗留物一样，只是小孩子的睡前故事，古文明爱好者闲暇时的谈资。哪怕三十六个城市每年都要相当严肃地去中央联合会抽取“许愿日”的号码，那也与对此毫无决定权的公民没什么关系。

只是一个狂欢的理由，其他的……谁在乎呢？

所以哪怕程子贤此刻拿着喇叭当街大喊“我妈见过星星！”，路上的行人也会以为他情绪调节器坏了，有些好心的，还会出于人道主义帮他报个警。

然而，听到此番发言的是一个公司的员工，一个公司的前高级员工，一个脱离时代的失忆者。

几个人都是各领域的翘楚，也是在心中生出了一种“传说竟生在我身边”的不真实感。

晚风从几人身旁的步行街拐了过来，携着商铺门口播放的宣传广告的声音，试图冲破几人之间的沉默。

“程理女士居然见过星星？”

白苒率先接到了那信号，她瞟了一眼还未注意到这里的路人，对着程子贤皱起眉。

“而且仿生人……你之前怎么不说？”

“批量生产的仿生人与当时我妈在发布会领出来的那个不一样，星星的技术只赋予了个人，无法复制。”程子贤耸了耸肩，“你们两个有兴趣，我可以带你们去见见我妈。”

“黏着白苒的这个小妹妹不是说，星星选中的人不能说关于星星的事吗？”曲瑾怀听着有些迷惑，“你怎么知道的？”

“不是不能说，是忘掉了与星星见面的记忆。我不知道其他被选中者怎么想的，但我妈是怕别人绝望。”

“绝望？”殷泠泠挽着白苒的手臂收紧了，“只是跟传说见个面而已，这有什么可绝望的？”

“就是因为能见到，才会清楚地意识到横亘在两个人之间的鸿沟。”

见殷泠泠还是一脸疑惑，白苒笑了一下，她抬头看向城市的穹顶，新城区高楼上霓虹与闪烁的指示灯在城市的上空生成了一张光网，遮蔽了今夜的星空。

“泠泠你比较注重自我体验，而且也是个天才，可能感受不深……假设一个人已经是从人群中脱颖而出的天才，但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将他的课题推入技术奇点中。就在他苦恼之时，有人突破了那不可知域，他前去拜访，虚心求学，结果却听到了那是外力给予的技术，他穷其一生也无法抵达那个位置时，他会是什么感受呢？”

“只有绝望了。”曲瑾怀摇了摇头，明明没有记忆，却仿佛对此情此景深有体会，“如果是人力能抵达的，人就会产生嫉妒，怎么努力也达不到那只能绝望了。”

“但是仿生人不是……”殷泠泠疑惑地看向程子贤，“虽然现在被禁止了，但只要有资料还是可以复刻出来的。”

“因为公司里的资料都是二代仿生人。那是我的母亲为了不让其他人绝望，而研制出的……劣等品。”

由于在路口停留的时间过长，程子贤看了一眼时间，主动向步行街里走去。

“在这里站着不好，剩下的我们回去再说吧。”

“我觉得你在敷衍。”未成年少女眯起眼睛表示不满。

“你也知道你苒姐搬家了……你不表示表示？”程子贤若无其事地捡起摆在商铺外小摊上的打折毛巾，挑了一下她的情绪。

然后殷泠泠成功上钩了。

尽管殷泠泠在勾心斗角的公司做了多年的童工，但各部门互相抢经费，钩心斗角的时候都轮不上她上场，所以这么多年下来，她依旧没什么心眼。

本来仿生人和失忆小精灵都跟她没什么关系，再被程子贤这么一打岔，殷泠泠的思维迅速跳跃到“我得好好在苒姐面前表现一下”。

可白苒可没那么好糊弄，看着程子贤那个样子，再结合她所知的关于程子贤的过去，她很怀疑这些“新情报”都是从小程那边继承的。

算了，反正到了公寓后，早晚都得说。

她看了一眼松开她手臂，开始到处寻找家居用品店的殷泠泠，又看了一眼飘在空中未曾移动，但眼中难掩渴望的曲瑾怀，叹了口气。

而且被莲十星疯狂压榨的她，也很久没有享受这种自由的逛街时间了。

从白苒有记忆开始，她就一直在学习。尽管清空她在实验室时的记忆时，保留了她所学习的知识，但她仍要重新学习如何与人类相处，学习实验室之外的社会技能，而入职公司后也因推荐长处不合一边工作，一边恶补从未学过的基础知识。等到她熟悉了研究中心，混到了实验室专家级别，又开始被莲十星压榨处理公司更机密的内容。

像这样闲着没事干，在大街上毫无目的地闲逛，似乎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也确实没有过。

这样一想，公司的前同事们将她这次“辞职”视作一次假期，也合乎常理。

至少符合这个社会的理。

而对于在这步行街上东跑西颠的一人一魂来说，这条街带来的情感和记忆并非白苒的自由时间那么简单。

步行街两侧的商铺都是仿照旧城区建造而成，无论是楼体上那些因无人修缮的裂痕，还是墙面上贴的，那些铲不掉的小广告，都在安全系数之内，仿照旧城区原本的街道，进行了一比一的还原。

商铺与商铺之间的“小巷”喷着模拟阴雨天潮湿霉味的香水，只作为装饰的下水井盖用脚踩上去会发出吱嘎的闷响。

而那些店铺门口的招牌灯箱也较万享街两侧的路灯暗那么一度，将息未息地闪烁着，不知藏在何处的音响隐隐约约地补上了旧城区过去那熙熙攘攘的行人之声。

这些会让人在心中产生怀念之情的氛围并没有让殷泠泠得到放松，她看了眼还在商店门口与老板就着毛巾价格砍价的白苒，捂住鼻子后退了几步，试图屏蔽嗅觉，从这模拟环境的气息中逃离，甩开那些被勾起的回忆。

然而这条万享街就是为了回忆而建造的，走在这里的人都很难抵抗氛围带来的影响。她只能叹着气蹲下，避开白苒的视线，调整她的情绪调节器，努力地不表现出异样。

商铺前嵌入地砖里，用来补光的地灯在渐暗的天色中织起灯网，曲瑾怀飘在那网中，移开对殷泠泠异常行为的审视目光，他开始仔细打量着这些店铺，试图唤醒他沉睡的记忆。

仿古相机的快门声，孩童的哭闹，店主们揽客的叫喊，与街道氛围不和的恼人音乐，砍价时双方的虚情假意……

然而无论怎样尝试，这些信息都无一例外地沉入记忆之海，他只能获得一些来自脑内储备知识带来的既视感。

他能够确定他曾经认识这条完全复制的街道，但他很难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在这里生活过。

对他来说，那些既视感就像大脑的防御机制在作祟，利用他曾有的知识，为他编造的一层，让他能够在这个城市生存下去的认知滤镜。

轻飘飘的，就像一场梦。

在这场梦中，唯一能给他带来安心感的，不是这些隐约感到熟悉的东西，却是认识没几天，站在街口的白苒和老板砍价的声音。

那声音没有她平时说话那样措辞古怪，稍微有些稚嫩，平和且温柔，并没有因为温柔而缺乏往日的力量，就像午后的太阳，晒在身上很暖和，让人昏昏欲睡。

那声音在他耳边开口，带着些调侃的笑意。

“愁眉苦脸地发什么呆呢？”

意识到不对的曲瑾怀猛地睁开眼睛，白苒并不在他身边，距离他很远。

她正拉着一脸菜色的殷泠泠，语气中满是疑惑。

“泠泠，愁眉苦脸地想什么呢？”

接着她的视线朝他投了过来，对他做了个口形。

走啦——

他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跟了上去。

白苒拎着她跟老板一折拿下的战利品，满意地领着一行人向着旧城区进发，原本她还想逛逛，看看能不能再薅点羊毛回去，但她一回头就发现殷泠泠和曲瑾怀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蔫头耷脑，赶忙放弃了她的采购大业，打道回府。

这一路上她忍不住在心底里嘀咕，她那好上司莲十星女士是不是在这街道里下了什么毒。

好好的！来秋游的两个小孩诶！她一眼没看见就像被人揍了！

远在城外的莲十星自然不可能给她回答，白苒也就把这事先放在一旁，决定哪天去公司用莲十星的账号去翻翻步行街的文件。

四个人的脚步踩着渐暗的天色走入了旧城区，与新城区形成对比的荒凉废墟，在夜色的笼罩下，显得格外恐怖。

不远处的命案现场被警戒线围着，歪斜的门在晚风的吹拂下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即将倒塌的矮墙上，涂抹的荧光剂像是绿色的血，昏暗的路灯闪烁着，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

殷泠泠躲过一截废弃电线杆上垂下来的断线，声音有些颤抖。

“……苒姐，还有多久能到。”

“嗯……快了。”

白苒抬头看了看四周，确定这里既不会被三局在命案新安装的临时监控拍到，也没有什么活人后，她掏出手机，看着上面正在行进的数字。

手机屏幕的灯光打得白苒的表情相当诡异，曲瑾怀此刻老老实实地已经回到白苒的兜帽中待机，殷泠泠抱着白苒的胳膊不安地向四处张望。

见此情景，程子贤叹了一口气，伸手抓住白苒的袖子。

58

59

……

伴着突如其来的钟声，他们被黑色的雾气包裹，瞬间消失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