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沉踩着凉鞋踢开院门的瞬间，墙灰簌簌落在后颈。堂屋东墙凿出三指宽的沟槽，裸露出红砖的本色，像是被人用烧红的铁尺生生烙出的疤。对门保国叔正踩着条凳缠电线，虎口的老茧磨着灰皮线，铜丝在夕阳下晃出细金线。

"沉娃扶稳喽！"保国叔的解放鞋底沾着地上的水泥，蹬在条凳上压出月牙印。江卫国从里屋又扛出袋水泥，工装肩线裂开的棉絮粘在汗湿的脖子上。记账本摊在卧室的餐桌上，烟盒纸背面记着"国宝三千、五哥五千"，铅笔字被汗水晕成灰云。

王凤英的存在像隐形的刻痕。江沉发现厨房多了包不锈钢汤勺，窗台多了印喜字的搪瓷盆——这些物件规整得与破败小院格格不入，如同父亲突然刮净的胡茬。

深夜的蝉鸣撕开闷热。江沉被凿墙声惊醒，月光从没封的窗洞漏进来，照见父亲蹲在院角拌砂浆。铁锹头磕到埋酒瓶的地基，1998年的宋河粮液碎渣泛着幽光。江卫国往水泥里兑红砖粉，这是栓子叔教他的土法子——能省三成材料钱。

七月的暴雨来得急。江沉放学撞见保国叔在挖排水沟，PVC管头从化肥袋里支棱出来，像条僵死的银环蛇。"得给你爹省个抽水机。"保国叔把铁锹插进烂泥，脚边泡发的烟盒正是江卫国记账用的红双喜。

2007年7月12日的月亮浑圆得像腌菜缸口。江沉写完作业去院里的厕所，瞅见西厢房黑影晃动。江卫国正把编织袋里的三个西瓜塞进以前存水的大陶缸"放到缸里家里的西瓜就吃不完了。"父亲指甲缝里的泥沾在缸沿，月光下像撒了把金沙。

翌日放学的烈日把泥地晒出龟裂纹。江沉掀开缸盖，冰凉的水激得臂弯起栗。江卫国抡刀劈瓜的力道惊飞了觅食的麻雀，江沉不知道，昨夜父亲翻过两里地的玉米地，裤脚被露水打湿的痕迹还粘着苍耳。江沉舔着沁甜的心形瓜肉，看父亲用瓦刀在水泥地上勾画："等铺上瓷砖，这屋就亮堂得像城里百货大楼。"

暮色漫过新凿的线槽时，江沉把瓜籽排成北斗七星。最后一粒籽粘着糖霜，在月光下像坠落的流星。保国叔打着手电晃进院，灯影里PVC管折射出七彩虹晕，正落在西墙刚抹的水泥上。

"这走线可比接生骡崽精细。"保国叔的胶鞋碾碎晒干的丝瓜藤，从裤兜掏出缠着胶布的老虎钳。江卫国往线槽里灌水泥，屏息凝神，手腕悬着巧劲。

江沉蹲在压水井旁冲洗瓜刀，铁器磕碰声惊动了柴垛后的橘猫。深夜的刨子声锯断了蝉鸣。江沉支起窗缝，看见父亲赤膊刨木板，后背晒蜕的皮像张皱巴巴的牛皮纸。晨露未晞时，江沉发现堂屋多了个鞋柜，他踮脚拉开上层抽屉，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包喜糖——玻璃纸在晨光里泛彩虹，糖纸下压着张婚纱照相馆收据。

"沉娃！"江卫国突然在背后吼了一嗓子。江沉手一抖，糖纸沙沙响着露出收据边角——"定金200元"的字样洇着汗渍，像父亲记账本上那些深浅不一的数字。江沉看见父亲喉结动了动，摸出裤兜里潮软的烟盒——只剩最后一根散花，过滤嘴已经被雨水泡发了。

夜里江沉被老鼠啃木头的声响惊醒。月光流过未包的窗套，照见父亲正在刨那截木头。刨刀推过的木纹泛起银光，像是要把二十年的年轮都刨成聘礼。床底突然滚出个铁皮盒，里面躺着三颗生锈的钢钉，那是上次做鞋柜时剩下的。他在床上想着“缸能把西瓜变得吃不完，如果把钱放进去，是不是就有花不完的钱了”

七月的第三个满月夜，江沉终于发现了西厢房的秘密。水缸里的西瓜为什么越吃越多，浮起的瓜蒂像只偷窥的眼睛。当他学着父亲的样子抡起菜刀时，刀刃卡在瓜皮上的闷响，惊飞了梁上做窝的燕子。江沉突然明白，父亲这夏夜熬出的每道皱纹，都是砌进新生活的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