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济世在四次联盟联席会议中都投下了反对票。

尽管他无法撼动【实验继续】的最终决定，但这一票，代表着他对儿子和儿媳的信任与支持。

韩济世坚信自己那个一向谨慎的儿子，不会因个人情感而做出轻率之举。此刻，飞龙舰队正在木星轨道采集实时数据，而楚寒玉不惜以身犯险，亲自前往小行星带，为木星实验提供实时的运算支持——若这对夫妻都认为火星研究所的推演结果可靠性极高，那真实情况，恐怕的确糟糕至极。

然而，在如此巨大的经济利益面前，若无第三方验证，即便他权倾联盟，也无法说服众人。

更何况，过去两年间，他为打击联盟内部日益滋生的腐败势力，也树敌不少。

不安，如潮水般在他心中蔓延。

他上一次感受到这种压在胸口的窒息感，还是在联盟统一战争的最后一战——月球之战前夜。

那一晚，年轻的威廉隔着屏幕向他起誓：我将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生命，也要将功补过，助您赢得胜利！

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那份誓言，利用了怀着满腔仇恨的威廉，赢得了那场战争的胜利。

但那场胜利的余波，夺去了威廉的生命，并让他最疼爱的小妹济蕾精神崩溃，抑郁十余年才恢复过来。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那时让他夜不能寐的不安和焦躁，并非源自对战局的不确定，也非对威廉忠诚的怀疑，而是对自己当日做出选择的怀疑。

如果不是他当时急于求成，也许战事会多拖延几个月，但威廉是不是就可以活下来？而济蕾，也无需承受那么久的精神摧残？

如今，这种惴惴不安再次袭来。

它源起何处？

是不是他已经隐隐觉察，联盟这架负担沉重的马车，正奔向一场虚妄的幻景？

而当欣喜若狂的车上众人，终于发现前路尽头并非通途，而是万丈深渊时——座下的这辆马车，早已无法刹车回头？

而他……是不是，已然无力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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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前。

韩呈栋发来的报告更加严峻。

这份经过修正的推演结果显示：

——木星实验的大爆炸规模将远超之前的预期，爆炸产生的空间扭曲将彻底粉碎木卫四这颗被851研究所当做屏障的星球。

——随后的大规模陨石流将在数月后袭击地球和火星，超出地球所有舰队能够应对的范围。

韩呈栋同时发来一份脱离编队的请求——他打算立刻率领飞龙舰队回航小行星带展开部署，以防万一。

在请求发出几小时后，在未征得海明威将军和林中珏将军【同意】之前，韩呈栋的飞龙舰队便已经擅自脱离第一舰队编队，向小行星带疾驰而去。

这令负责监督木星实验进程的联盟观察团群情激愤。

坎宁汉姆团长一日之内，发来数条电文，请求空天军联盟总部和地球防卫总署，必须严惩韩呈栋擅离职守的行为。

他指出，韩呈栋在木星实验进入关键阶段时，违抗军令，擅离编队，并带走学院舰。这一系列扰乱军心的行为，已经造成严重后果——目前，851研究所和第一舰队都人心惶惶！

但是，由于火星基地推演所用数据详尽，其结果与实测数据基本吻合；而851研究所和联盟太空总署使用模型的推演结果，已经开始同实测数据产生偏差，并且，这个偏差已经有快速上升的趋势。

地球太空总署的科研团队终于开始倾向于相信火星基地的推演结果。

他们指出：【初步验证表明，火星模型结果，将更准确地反映X装置置换反应的未来趋势。】

然而，在第三次联席会议上，韩济世和他的支持者仍未能说服多数与会者。

首先，部分科研团队开始质疑数据的真实性，尤其是韩呈栋提供的最新一批数据——那是由无人穿梭机深入木星大气层所采集的，X装置附近空间扭曲的数据。

尽管经此套数据修正的模型，推演结果与实测数据高度吻合，反对派却表示：

“使用了无人机坠毁前发出的最后呼叫中传来的数据？可信度能有多高！”

“我必须指出，在那样的深度下，无人机坠毁可能有一百种原因！怎能归结于X装置引发的空间扭曲这种小概率事件？”

“韩将军一直主张立刻叫停实验——我不得不怀疑，他是否刻意筛选了某些数据……”

同时，X装置的置换实验仍在源源不断地生成暗物质。

每日急速递增的产量不仅鼓舞了众多木星实验场的投资人，也令地球和火星上的公众对木星实验的支持度，攀到了新高。

议员们带着罕见的乐观与激情轮番发言：

“木星试验场每天生成的暗物质燃料，足够人类使用上千年！为什么要叫停实验？”

“行星变轨和星际旅行都将变得廉价。今后，太阳系内的旅行，每个人都支付得起！”

“想象一下吧，我们马上就可以组建一支舰队，驶向半人马座α星，比邻星b触手可及！”

“……”

即便是在“地球优先”势力占优的第14、第15选区，选民和代表们也普遍认为这次试验堪称空前成功。

“太空探索无需再掠夺地球资源——就凭这一点，我们的选民也会全力支持继续实验……”

的确，那，将是一个多么令人欢欣鼓舞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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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前。

埃里克森指挥官下令，翔隼与翔凤两舰部署无人机，采集空间扭曲的观测数据，以验证韩呈栋的测量结果。

火星基地的推演结果依旧与实测数据高度吻合，而851研究所的推演结果偏差则已明显超出误差上限。

至此，质疑韩呈栋数据造假的人偃旗息鼓。

即便是最激烈的反对者也不得不承认——木星大爆炸，极有可能真的会发生。

但是，在第四次联席会议上，另一种意见逐渐占据上风：即便大爆炸不可避免，也是值得的。

“爆炸发生在遥远的木星，即便规模空前，也未必对地球和火星造成多么深远的影响吧？”

“木卫四将被粉碎？未免太过耸人听闻……”

“两个模型都表明，储藏在能量空洞中的暗物质，将不受爆炸的影响吗？”

会议上，尽管东方舰队的数位高级将领、地球防卫总署的官员，以及部分科研团队相继表态，投下了反对票，以示对韩济世将军的支持——但终究无法改变大局。

支持继续实验的声音，依旧占据了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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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前。

火星基地发来最新推演结果，将大爆炸的预计时间精确锁定在23日晚23:30至24:00之间。

其规模，将远超此前的最坏预期。

不仅被851研究所当作屏障的木卫四将被空间扭曲彻底粉碎，爆炸产生的碎片也将形成规模不一的高速陨石流。

根据木星自转速度推演，爆炸发生时，这一陨石流的喷射角度将指向地球。而其中可能存在的大块陨石，将对地球构成毁灭星球级别的轰击。

更令人担忧的是，受到空间扭曲影响，851研究所已经完全失去对X装置的启停控制。

这意味着，大爆炸已不可避免。

收到这份推演结果后，飞龙舰队的韩呈栋将军迅速公布了70余处临时军港的坐标，并发布太阳系禁航警告。

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地球防卫总署署长林中珏也第一时间发布全球宵禁警报。

而海明威将军则警告：东方舰队部署在地球轨道上的能量罩只能保护人口密集区，广大海洋与边缘地区恐将暴露在辐射与冲击波之下，难以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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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日晚11时。

地球防卫总署再次发布紧急灾害警报，要求所有居民当晚必须留在家中，随时准备执行避险指令。

人们这才纷纷称赞韩济世将军的未雨绸缪——早在七天前，他便督促林中珏将军下发辐射防护训练与应急疏散视频。

近年来，为防范种植者文明入侵地球，地球防卫总署一直致力建设地下防护设施。这一夜，这些设施被紧急投入使用，挽救了数百万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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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日晚11时45分。

大爆炸，如期而至。

规模，果然远超预期。

那一刻，韩济世长叹一声：他，果然无力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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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日凌晨。

韩济世收到韩呈栋发来的最后一封密电。

密电中，韩呈栋详细汇报了他的方案：

——他已经决定采用楚寒玉提出的“陨石星球拦截方案”，同时使用人工变轨技术，拦截A和B区陨石流。

——飞龙舰队将全力定位A，B，C区陨石流路径，并通过通讯火箭向地球、火星、月球传送信息；

——韩飞龙与魏安国兄弟将共同执飞学院舰，护送第一舰队与飞龙舰队的未成年子女安全返航地球。

观看完演示结果的韩济世当场心碎。

一旦启动“陨石星球计划”，韩呈栋与他的翔龙母舰，将作为提供引力场的动力核心，被永久封印于陨星牢笼中。

这个被他精心培养、前途无量的儿子，这个忠于职守、别妻离子十余年的儿子，竟落得如此悲惨的结局，韩济世只觉得胸口似被飞剑洞穿，疼得无法呼吸。

更令他焦虑的是，航线上高辐射区遍布，孙子韩飞龙，即将指挥的是一艘老旧无比的货运飞船，手下只有百余名木星军校学员，他能否安全返回地球或者火星？

飞龙虽在平叛之战中得到了不少历练，被证明是位可以独当一面的优秀战地指挥官——可龙儿终究，才十七岁啊。

呈栋，你怎么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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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还不是全部。

凌晨刚过，儿媳楚寒玉也发来了她的最后一条信息：“我将放弃前哨基地，追赶翔龙母舰。为了确保引力场的安全运行，我必须和呈栋共同执行陨石星球计划。”

更令两位老人心惊的是，飞鸢，此刻正与她那个一意孤行的母亲一起飞向小行星带——而不是撤退回火星或者地球！

收到寒玉密电时，韩济世与楚凯明正在通话。

两人看过这个短信，都被震惊得无以复加——没有一声征询，没有一句交代，寒玉便将鸢儿也带入危险之地，他们感到既愤怒又痛心。

飞龙和飞鸢自出生以来，就少有父母陪伴在侧的幸福时光。

呈栋和寒玉两地分居多年，兄妹俩自懂事起，就不时面临绑架威胁，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

而如今，韩济世和楚凯明，一个在地球，一个在火星，明明都有能力庇护这对兄妹。

可呈栋与寒玉，却从未考虑将孩子交给他们照料。

“他们夫妻俩到是可以慷慨赴死！可想过两个孩子该怎么办？！”

韩济世怒极，拂袖起身，将手中的七八支红色信息条通通捏的粉碎——这一宿，他就没听到过一条好消息！

全息影像中，楚凯明脸色苍白如纸，右手死死按住胸口，声音颤抖：“他们……可曾想过？如果真出事——让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那将是怎样的悲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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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凯明几乎痛不欲生。

女儿一家，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

而飞鸢——更是从小就没离开过他的身边。

每当他看见飞鸢，眼前总会浮现出女儿幼时的模样，也会想起自己早逝的爱妻，欧阳慧。

飞鸢就像他生活中的一轮小小骄阳，明媚而欢快——她只消甜甜一笑，便能驱散所有阴霾。

尽管常年被困于火星基地，飞鸢却从不寂寞。

爱聊天的鸢儿，每天都要和亲戚、朋友，甚至游戏里认识的新朋友聊上半天。

她乐于搜集天南海北的笑话，再将从小叔、小婶、小姑、堂兄妹、表哥姐那儿打听来的八卦整理成“飞鸢每日播报”，在晚饭时间准时推送给妈妈、姥爷和爷爷。

晚饭时分，听着鸢儿的嘀嘀咕咕，是楚凯明一天中最放松、最快乐的时刻。

这一次，寒玉要前往小行星带设立前哨基地，坚持要带飞鸢同行。

他想了很久，最后还是点头同意——他想着，鸢儿也该看看火星之外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