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三千米，致密漆黑的深海。

一团柔和的光晕正朝着海底缓缓沉降，远远望去，像一只巨型水母。

“水母”没有伞盖和触须，它内核坚硬，流线型的外壳泛着银灰的冷光，侧面一圈探照灯，映着朦朦海水。那是一架小型潜艇。

一只蝠鲼环绕着潜艇游曳，蝴蝶恋花般流连不去。怪异的是，水深早已超过了这种生物的生存范围。

潜艇继续沉降。

幽邃海底隐约浮起一道白光，它立即调整方向，朝光源驶去。最终悬停在水下三千八百米，一道幽深的海沟之上。

海床裂隙溢出光华，如蚌壳敛着珠光。

伴随潜艇的蝠鲼率先朝裂隙游去。它翼展近八米，明显超过了裂隙的宽度，只能在上方来回游曳。白光照耀下，胸鳍反射着金属质地的光泽。

“声呐显示，海沟最深处距离海床至少千米，中段狭窄，深潜动力甲可能难以通行。下面投放机械狗进行精准探测。”

潜艇伸出缆绳，将一枚蛋形金属坠入裂隙。

“缆绳下放100米，200米……500米。准备释放机械狗。”

金属蛋“咔哒”落在突出的岩石上，探出四肢和头部，成为一只机械狗。背后的缆绳自动解除，收回潜艇。机械狗来到岩石边缘，“看”向海沟深处，头部探测器的画面实时传回至潜艇。

潜艇控制室。

大屏幕投放出海沟内部的景象：两壁岩石参差，只见莹莹白光从深处漫上来，轻盈妙曼，如深夜月光。

三男两女站在屏幕前，仰头凝望着这幅画面。他们穿统一的紧身潜艇工作服，身形精悍，胸口印有海上暴风的徽记。

机械狗跃向海沟深处，画面随即被朦朦白光笼罩。

“电磁信号严重衰减，切换为低频声波，带宽损失百分之八十三。”

清冷的声音在五人身后响起。精准、缺乏情绪，语气很像AI，却并非 AI——控制室后方远离众人的位置，独自站着一个年轻人。

简便黑衣衬得肩宽腿长，宽大的银灰色目镜挡住上半张脸，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冷淡唇色。他双手戴着感应手套，十指动作间，机械狗灵活地在岩石之间跳跃，迅速下降。

一刻钟后，机械狗终于触底。回传的低分辨率画面上，浓郁白光如一团氤氲雾气缓缓流转。

屏幕前的五人神经紧绷。

“高清照片将在7分25秒后完成加载。”

7分25秒整，屏幕上投放出高清照片。

“老天！！”

“竟然是真的……”

“亚特兰蒂斯。”

屏幕前的五人显得激动不已。黑衣年轻人倚靠墙壁，未发一语，屏幕上的画面清晰地映在冷淡无机质的银灰色镜面上。

——海沟最底部，水下五千米，是一道微微凸起的光之河流。如同在飞机上隔着薄薄的云层俯瞰城市，透过光流，隐约可见下方的白色建筑群。街道呈现优美的环形，层层拱卫着中央的殿堂，典雅恢弘，，如古希腊人描述中的奥林匹斯。

看见这一幕的人无不深信，那便是神的居所。

白色光流如蛋壳一般包裹着这座城市，海沟之下显露的不过微微一隙。这颗白色巨蛋在海水和岩层包裹下度过了成千上万年，本该继续深埋海底，永远不为人知。直到数周前。

一次剧烈的海底地震后，检修海底天然气管道的工作人员发现海床裂隙中透出奇异光芒。

不久，暴风佣兵小队接到能源巨头公司的委托——深入海沟，近距离勘测海底光源。任务难度：不明。危险等级：不明。保密等级：S级。酬金丰厚得令人难以拒绝。

此外，委托人不知从何处得到情报，确信裂隙之下便是传说中失落的城市——亚特兰蒂斯。那位世界顶级富豪神色狂热：“与失落城市一起深埋海底的，还有不可思议的超世代科技，它远远超出人类认知，称之为魔法亦不为过……而亚特兰蒂斯人，就是神话时代的诸神。”

负责与委托人接洽的，是暴风佣兵小队的队长方篱。彼时她并未将这番狂言当真，直到机械狗回传的高清照片真切地展现在眼前：

海底五千米，真的埋藏着一座不可思议的城市。

“……诸位，”方篱转向众人，齐耳短发勾在黑色唇膏边，“我们事先对‘未知光源’所做的种种推测：废弃核潜艇、海底发光菌群、未知生物……全部未中，相应预案也通通作废。如你们所见，海沟之下是完全未知的事物，风险难以预料。是否继续任务，大家投票表决。”

暴风小队很快全票通过。奇迹近在眼前，谁能忍住不去一探究竟？况且，干雇佣兵这行，早习惯了把脑袋拴在腰带上，风险越大，收益才越大嘛。

内部达成一致后，暴风队员齐齐将视线转向控制室后方——为了这次委托，队长花大价钱请来一位外援。

无机质的银灰色目镜挡住大半张脸，冷冷反射着所有窥探的视线。

关于此人的确切情报极其有限：机械师路希，身份神秘，水准一流，只接高价委托。

经过几天的相处，暴风小队对他的印象为：专业能力强悍，身体素质不逊，就是性情十分古怪：非必要不开口，开口时则冷淡得像个AI；极其反感身体接触——不信邪的队员黑鲨差点被他掰断手腕；以及，从不在人前摘下目镜。

最后一条似乎印证了那则令人兴奋的传言：路希的真实身份，是一名挂着高额赏金的在逃通缉犯。

不过队长方篱向大伙儿再三强调了另外一则传言：想拿路希人头换赏金的家伙，最后都丢了自家脑袋。

此刻，方篱正挑眉看向对方，等待他的答复。

“风险评估超出预期39%……”机械师的声音波澜不惊，听起来，奇迹的海底城市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冲击和诱惑。他只是冷淡地分析情报和数据，计较风险和回报的比率。

在他出口拒绝之前，方篱抢先道：“酬金翻倍。”

机械师思索几秒，提出条件：“一，酬金全款预付；二，我可以操控机械狗提供支持，但拒绝亲身进入海底城市；三、如果突发危急事件，预估存活几率低于 40%，我会自发退出任务，并优先保障自身生命安全。”

这番话听得几位暴风队员目瞪口呆，黑鲨忍不住喷出半句脏话，方篱以目光止住他，回头对机械师正色道：“成交。”

确认收到酬金后，路希返回工作舱对深潜动力甲进行改装，以便在环境复杂的海沟中顺利下潜。暴风小队则留在控制室讨论任务。

黑鲨是个身材高壮的黑人，笑起来两排细密白牙，此刻难得耷拉着脸，不情不愿道：“老天，咱们非得跟那个冷血机器人一起出任务吗？”

方篱盯着机械狗的视频回放，头也不抬：“他是最优秀的机械师。”

黑鲨撇了撇嘴：“可我不喜欢他。老大，你不也说过吗——品性比能力更重要！”

“你不需要喜欢他。”方篱无奈解释，“听着，他不像你我，是无数次共同出生入死的队友，只是花钱雇来的帮手，当他表示会‘优先保障自身生命安全’，恰恰说明这个人诚实可靠。”

“大家，我研究过路希的情报。”另一名女队员，日裔黑发的贞子小声说，“据我了解，在多次 S 级任务中，与他合作的顶尖佣兵队伍死伤惨重，机械师路希却全身而退。我想，一方面，他确实很强。另一方面，就像黑鲨说的，这个人多少有些……冷酷。”

这回，方篱没再说什么，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黑鲨抱起鼓囊囊的臂膀，再次强调：“总之，我不喜欢他。”

几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至银灰色目镜的内嵌耳机——维护潜艇也是机械师的工作之一，这架潜艇也就自然而然成为了他的耳目。

路希对这番议论习以为常，只是根据各人的表现默默调整了此次任务的风险预估：黑鲨战斗力出众，但性格冲动、情绪化、热衷冒险，最容易成为危险触发点，需要时刻留意。

动力甲改装工作提前完成，预定的任务时间在两小时之后。

路希没有返回控制室。行动方案制定和指挥权在方篱手中，现阶段情报不足，他也无法提供更可靠的意见。

他来到舷窗边坐下休息，透过目镜望向窗外漆黑的深海。戴着感应手套的手指在空气中轻轻划动，银白色的机械蝠鲼随即来到窗边，徘徊游曳，像黑暗中起舞的幽灵蝴蝶。

他静静看了很久。

两小时后。

方篱、路希以及黑鲨、贞子两名暴风队员穿戴深潜动力甲出水，其余两人留在潜艇支援。

黑鲨率先赶到海沟上方，在队伍频道里嚷嚷：“老天，好深呐！要不是这些白光，我会以为这道裂隙是通往地狱——”

话未说完，一道闪电自海床蹿出，直直撞向黑鲨的动力甲。后者在海床上翻滚了几十米，搅起大团沙尘。

黑鲨勉强用推进器稳住身形，大喊：“见鬼！那是什么玩意儿？！”

众人迅速警戒。潜艇提供的光照范围有限，海水又被搅得浑浊，一时间，只见长长的银色身躯时隐时现。

路希轻轻挥了挥手。动力甲中，他仍戴着目镜和感应手套。随着他的动作，环绕潜艇的大蝠鲼游至几人身旁，成护卫之势。银色生物现身的瞬间，蝠鲼迅速追击，弯角状的头鳍之间迸出耀眼电弧。

短短一瞬，弧光熄灭，蝠鲼自沙尘中悠哉地游回路希身边。

数分钟后，沙尘渐渐飘落，露出海床上已经僵直的银色生物，体长近十五米，尾鳍赤红。

黑鲨吹了声口哨。“老天！一条白龙！”

“是皇带鱼。”贞子说，“奇怪，通常来说，这种生物不会主动袭击人类。”

方篱叮嘱：“大家小心些，海沟里可能还有其他……”

“队长！！”通讯器里传来后备队员急切的声音，“快进海沟！雷达检测到多个大型生物正在迅速靠近！”

远处，黑暗的海水中隐隐亮起一盏盏焦黄的光轮——那是某种生物的眼睛。不到一分钟，一头鲸鲨率先现身，径直朝潜艇冲撞而来。

“开启隐蔽模式，立即驶离海沟！”方篱飞速下令。

水流一阵激荡，潜艇全速离去。很快，海底再次被黑暗与静谧笼罩，只余裂隙中溢出的淡光。

四人躲在海沟之中，向上窥探。

吞噬鳗、格陵兰鲨、深海龙鱼……仿佛一场海底狩猎盛会，最凶悍的大型海兽纷纷到场，在裂隙周围逡巡不去。一只热气球般的巨型灯箱水母从裂隙上方游过，如梦似幻，柔软而带剧毒的触须在他们头顶轻拂而过。

好一会儿，贞子才声音微颤道：“你们觉不觉得……”

“它们在阻止人类进入海沟。”路希说。透过机械蝠鲼的眼睛，他看到更多海兽正朝这里聚集。

短时间内难以返回潜艇，停留在海沟浅层也不安全。

只有继续向下。

四人全神戒备地下潜了几百米，却没有遭遇其他海兽。海沟深处，亚特兰蒂斯的光芒越来越盛，映得海水空明澄澈，仿佛将黑暗与危险一并驱退在外。

按照机械狗提前勘探的路线，一小时后，四人顺利触底。他们在巨大震撼中沉默片刻。

圣洁的城市安睡在白色蛋壳中，纵然只露出微微一隙，其美丽与恢弘已经超出了人类语言描述的极限。

“老天、老天爷啊……”黑鲨不住喃喃。

“这里不是人类应该踏足的地方，”贞子的声音轻极了，“所以、所以那些海兽才会攻击我们。”

机械师未发一语，已经操控几只机械狗散开侦查。

“半小时。”作为队长，方篱很快冷静下来，做出决断，“我们只在这里停留半小时，然后上潜，在海沟中部等候潜艇接应。现在贞子负责警戒，其余人分散开，尽可能地收集数据，注意不要脱离队友视线。”

就在暴风队员准备行动时，通讯器里突然响起机械师的声音，语气平静，却令其他三人心惊不已。

“情况异常。半分钟前，3号机械狗的信号消失了。”

……

一行人来到几百米外，3号机械狗最后发出信号的位置。

那里看起来没有丝毫异常。柔美光流照耀着河滩般的碎石细砂，“河滩”两侧，是巨石嶙峋的高耸海崖。

四台动力甲声呐探测范围内，均未发现可疑活动目标。数分钟前，在“河滩”处侦查的机械狗却不翼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