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西侧,玄光门。
守夜的士兵出奇的少,都昏昏欲睡着。
一辆马车悄然停靠在庭中。不远处站着两个人。
小泉子抓紧时间,低声道:“将军。一会您和殿下就坐这马车出去。这是负责祭天大典物资的马车,事关紧要,有陛下御令,士兵是不会阻拦的。出了玄光门,明日一早,便可靠路引离开皇城。奴才就先告退了。”
他抹了抹脸,便急匆匆离开了。
方峤觉得这事简直容易得不可思议。但是这生死攸关的木盒确实被他牢牢地握在手中,轻得很,却重如泰山。
他一次也未曾打开这木盒,直到高容静静地出现在他面前。
她的声音缓而沉静,像秋夜的霜露。
“我来只为了要一个理由,是什么让你做出这样的选择。那日你无论如何也不开口,到如今你也不肯说吗?”
方峤低声道:“事到如今,是什么又有什么关系。我说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突然从高容脸上摘下一根纤细的绒毛,而这绝不像人类该有的东西。
“这是......什么?”
方峤脑子里一片混乱,恍惚间又想起梦境里惊悚一幕,喃喃道:“先是陛下,然后你也。这究竟是......高家的血脉到底有什么秘密?!”
见高容掩面不语,方峤退后两步,直到撞到马车的车身。他抬头看着近圆的月,将内心的苦楚挤成一个笑容:“殿下你知道吗。有一天,我问理玉难道看见陛下不害怕吗?他说那又如何,难道变成怪物就不是父皇?我那时候、我那时候害怕极了,我害怕他有朝一日会变成那种怪物。”
“有问题的是天。”高容摇头,继续说道,“天子是在跟天道争夺气运。如果压制不住,就会被其反噬,死后变成怪物。历朝历代,化成祟的皇帝不在少数,只是没有人联系起其中的缘由罢了。”
方峤正欲开口,却被高容打断。
“不,不是他。”
高容捂着胸口。她也说不清楚,但祟出现的那一日怪异之处太多,她并不认为那是高宣。
高容忽然道:“如果我要弑君,你可会拦我?”
弑君?
她的脸贴近了,方峤注视着她目中的烈火,听见从喉咙中挤出的仇恨:“我要杀了梁衡。”
祟的吼声似乎还回响在耳边。方峤说:“他死后若变成祟,很多人会死。”
高容那半张异变的脸在月光下尤为可怖,她冰冷地说:“死的是只是燕国人。”
“我恨他夺走了一切。他从不靠近我,我没有下手的机会。”
方峤却闭上眼。
已经死了这么多人。方昆谊的死,巡龙卫的死,他的痛苦全部来源于梁衡。这么多人的命堆出来他的龙椅。如果梁衡死了,这一切就会彻底化作虚无。
况且,在新一轮的权力角逐之中,还会死更多人。
电光石火之间,他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高炎。
他问道:“如果说死后才会异变,陛下为何生前就已经是那副模样?”
高容缓缓摇头,她只记得父皇有一天从监天司回来后,便大病一场。自那以后,身体就变得越来越怪异,性格也越发残暴。
高容说:“我知道的不多,或许理玉会知道得多些。但如今他已经——”她摇了摇头,说不下去。
“我不信。”
方峤的声音嘶哑中带着一丝哭声。
“那天,我的手下回来禀报,说太子殿下被劫走......我、我一直觉得他还活在哪个地方,伺机回来报仇。他一定还活着。”
“再说了。他这么恨我,我还活得好好的,他怎么肯先死。”
方峤扯开一抹似哭似笑的笑容,怪异又扭曲。
高容何曾见过方峤这样的表情,她几乎吓了一跳。她回想着过去的事,越想越心惊。
“你,你是不是......?”
方峤扭头否认道:“不,我只是在想,如果他在,是不是很多事情就迎刃而解。”
方峤停顿了一下,任谁也无法忽略他话语中的温柔与坚决:“我会找到理玉,将他带回来。我们三个人一定还可以见面。”
“所以,殿下能告诉我你的脸是怎么回事吗?”
高容平复了翻涌的情绪,异变也一点点消失。终于从鸟类的绒羽退回成人类的光滑肌肤。
她苦笑着抚上自己的脸:“只是一点小症状罢了。我是高炎的女儿,自然遗传了他的血脉。你放心,我还可以活很久。”
她转身看着面前曾经富丽堂皇,如今因久未有人居住而显出破败的殿宇。她认得这里。
长乐宫。
高容说:“长乐、长乐……我是长乐宫的公主,生于斯长于斯。我走不了了。但是你不一样,你本来都已经逃出去了,对不对?”
方峤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只看见高容的笑渐渐敛起:“我原先也是恨你的。方峤,你是重情义的人,心里必定也不好受。”
方峤低声道:“殿下......”
高容忽然道:“你知道么,我一直记得在紫陈山的那一天。”
方峤点了点头,想起往事,也跟着笑了:“可把大家吓坏了。那时候殿下才这么高一点,就敢去驯最烈的那匹马。殿下以后骑马的时候,可不要再拿匕首扎马脖子了。”
高容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往事总是让人愉悦而轻快,连带着眼睛中都充满了飘渺的憧憬。
“从那以后,我就觉得皇宫实在是太小了。与广阔的天下相比,小得竟像一只难以忍受的鸟笼。方峤,你不应该被困在这里,也许——你能代替我出去看一看。”
马车在寂静的夜中驶得远了。
高容看着那渐小的影子,声音像泉一样冰。
“但愿你不要回来妨碍我。”
她身后的长乐宫,漆黑得像一只怪物。
马车的颠簸实在不比那漫长的路途更让人难以忍受。在密不透风的车厢中,方峤捏着那只精巧的木盒,心中计算着外面路过的景色。
这一路上都安静得很。在车夫压低声音的呼声后,马车应声而停。
毫无预期,熟悉的景物惊悚地撞入方峤眼中,他完全错乱了,并且不可置信。
马车夫又瞧了一眼,这地方阴森得让他脖子微微发凉,但他仍恭诚地解释道:“没走错,上头吩咐的就是这里。”
方峤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一片潮湿的梧桐叶抓住了他的脸。
最初的触觉是眼睛和口鼻上覆盖着的布,潮湿且阴冷。
方峤知道自己在哪,因为他嗅到极浅淡的檀香以及龙脑香的气味,还夹杂着微不可闻的桃花香。无论气味有多么凛冽张扬,在紧锁的殿宇中被日岁消磨得只剩一分,恍若旧日之温存。
龙脑有醒神之效,此香却名为南朝遗梦。
他的思绪很快就脱离了茫然,很遗憾,是在被扼住喉咙撞上桌案上的时候。
一个方圆的物什滚落到地面,砸出空荡的回响。即便方峤看不见,他也知道那是一个小巧的铜熏香炉,连上面的刻损他都能描摹得一清二楚。
方峤忍受着太阳穴突起的疼痛以及不间断的耳鸣,他居然还有闲心去想,即便现在他脸上的布被揭下,他也丝毫看不清,因为他的眼睛已经渐渐充斥着黑白的噪点。
冷硬的压力几乎将他的肩胛骨挤碎,他整个人被嵌合成一种非自然的形状,更不必说那双手还在紧扼着。
很难想象这种力道属于人类,或许是什么别的生物。
方峤听见骨缝中传出的濒临破碎的吱响,以及一道清晰明显的、强劲的心跳。
——这几乎跟他自己的搏动重叠在一起,以至于他一开始便忽略了。
即使是方峤也很难在这种四肢受限的情况下反击,不过,毕竟是方峤。所以他抓住了那双手臂,积蓄力量的手肘准确地袭向身后。
他脱身了。
黑布落下的时候他看见一面铜镜。然而下一秒,镜面应声碎裂。他只来得及在蜘蛛般的裂纹中瞥见自己跌落的身影。
他疑心自己在马车中中的迷药还没消散,不然此刻身体为何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脑中却仍回想着缓缓垂下的长发。
恍如梦中。
方峤懒得说什么不要、放开我之类的话,那样会显得他格外惊慌失措。所以他在一个冰凉的吻落在后颈之后,叹了一口气,说:
“你回来了。”
他感到有什么摸向他腰间,而且还在继续往下。方峤口舌发涩,他干涩地笑了一声:“这样不太好吧。”
腰间一空,紧接着一把匕首就贴在他脸上。方峤从那雪亮的刀面上看见自己无奈的眼睛。
这明明是我的匕首,你若想要,给你也不是不行。
方峤本想这么说的,但是最后他只想说一句,能不能让我看一眼。
至少在死前。
一道轻柔的气声却比匕首更快贴近方峤的脖颈,像爬行的蛇一样钻进耳中。
那个声音说,你以为你真能走得了?
他沉浸在一片冷香之中,思绪却沉沦不清。很快,便因缺氧看不清那一方缓缓垂落的白色衣角。
雾气好像更重了。
方峤陷入彻底昏迷之前,心里在想明日东宫门外,梧桐叶上结满的露水是什么模样。
雾气之中,马车已经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而池边早已散开了一点浅淡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