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扬安茶馆。
粗陋的桌椅摆在店门外，再出去一些便是车水马龙的街道，地面一片狼藉，行人来来往往，不断踩踏着路上的烂菜叶子。
店家伙计拿着一块破抹布，仔仔细细擦着那些还没有人的桌子，眼睛余光一直瞥着坐在角落里的那个少年。
如今天才微微亮，没几个人路过歇脚，他是第一个到的。
他沉默少语，只是要了一盏白酒，一碟小凉菜，坐在角落，看着街边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又是一个古怪的人……”伙计悄悄嘟囔，却也没再理他。
这样的人平日里也见得多了，扬安茶馆向来是三教九流的聚集之地，上至朝堂下至民间无话不聊，这样沉默的人，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不知道谁又惹上了仇家，或者卷入了什么纷争，便来探听消息，可是这般刻意，很难不让其他人下意识提防。
二便是朝堂上来的人，专门提醒茶馆里的人收敛一些，不要说些不该说的话。
但是第二种人很久没出现过了，即使是在天子脚下，但天子哪会去在意脚边的小石子呢？
大约是第一种人吧，但是自诩清高，太拙劣，恐怕也探听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见到又有几个人走进店里，伙计急忙过去招呼。
“二两烧酒，再要一碟油糟鸭心！”为首一人粗声粗气地吩咐。
“好嘞！客官请坐！”伙计忙不迭地哈腰应答。
那几个人身穿粗布，一膀子猪肉腥味，粗声粗气，惹得角落里的少年一阵皱眉。
果然，为首那人看到角落里的少年，也下意识打量一番，微微冷笑，随意找了一个桌子坐下，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跟着他的两人见状，也纷纷落座，其中一人和他气质相当，手中把玩着几枚核桃。
“嘎吱嘎吱。”
盘核桃的声音。
屠夫模样的人，胡子拉碴，凶神恶煞，长满老茧的手笨拙地玩着核桃，这场面实在有些好笑。
为首那人嗤笑道：“二弟，你就别装什么风流文人了，把这核桃砸了，撒点盐，当下酒菜倒还不错。”
二弟听了下意识一缩，连忙护着自己的核桃：“不要啊大哥，核桃哪有大哥请我们的油糟鸭心好吃，我只是玩玩嘛！”
“二哥他虽附庸风雅了些，也算是愿意学习了，由着他吧。”
想来这便是三弟了，和其他两位哥哥的膀大腰圆不同，他面容温和儒雅，一袭灰色布衣，虽然清寒了些，倒也有一派风骨。
为首大哥笑了笑：“不过是跟着三弟读了几句诗，也以为自己是文人了，还不是要和我去杀猪？今晚别打扰你三弟温习了，三弟一看就是读书的料！”
三弟无奈地微笑，没再多说什么。
伙计提着一壶酒和三个酒碟子放到桌面上，又上了一碟鸭心和一碟酱牛肉，二哥指着这碟牛肉惊呼：“店家，我们没点这么贵的菜啊，不会是送我们的吧？”
伙计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这碟是角落里的那位客人让我送给你们的……”
三人闻言又转头看去，角落里的人穿着一身不显眼的灰色劲装，身材瘦削紧实，整个人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头上戴着一个大草帽，面上覆着黑纱。
两人又转过头，看着大哥，眼神似乎在问“你认识？”
大哥面无表情，没有回答什么。
“吃吧，再不吃就凉了。”
他拿起酒壶，往两人碗中倒了满满一碗酒，刚热好的酒热气腾腾，喝下去便在胃里灼烧起来。
“真的没事吗，我最近学了一句话叫作‘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大哥，要不我们还是去找那个小哥搭搭话吧？”二哥探头探脑，悄悄问两人。
大哥把玩着手中的酒碟，酒液旋转，却一点都没溅出来。
“什么小哥，”为首大哥笑笑，“那是个小娘子啊。”
“什么？”二哥立刻双眼圆瞪，说着就要转头看过去。
三弟急忙拧了拧他的腿，低声道：“别东张西望的，太明显了！”
“哦，哦……”他又匆匆忙忙低下头。
这一过程全是破绽，角落里的人无奈地笑笑，想必自己和那位为首大哥皆已心知肚明。
他微微抬手，叫来伙计，低声吩咐着什么，起初伙计满脸的不乐意，他又悄悄塞了一小块银子到他手中，伙计连忙躬身陪笑，乐颠颠地走了。
大哥一边喝着酒，一边观察着四周，越来越多的客人来往，茶馆里渐渐变得嘈杂起来，街上的吆喝声开始不绝于耳。
沿街商铺开始营业，酒坊门口的旗子猎猎作响，新的忙碌一天在风声中席卷而来，一片商业好风气。
伙计悄悄走到三人旁边，从袖口中取出一件青铜制的小东西，快速塞入大哥手中，低声道：“是那边那位客官给您的，他还说，若是再不主动找他，他就……他就……”
“就什么？”
“就……屠了您的满门……”
伙计战战兢兢地转达，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对方的反应，若不是那个客官给的实在是太多了，他才不愿意卷入这种事情当中。
果然，为首大哥立刻皱起他的浓眉，面目狰狞，鼻子喷出粗气，浑身的肌肉突然坚硬起来，古铜色的皮肤十分煞人。
伙计微微颤抖，生怕他一抬手就把自己的脑袋拧断，下意识吞了一大口唾沫，又不敢吞得太大声，生怕自己被他迁怒。
早知道不干这种差事了……
“大哥？大哥你怎么了？”
二哥见他面色骤变，有些奇怪，连忙追问。
三弟抬手制止了他，见大哥没有理会伙计的打算，便摆摆手示意他退下，伙计连忙弯着腰小跑走了，还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一眼。
三弟瞥到大哥手里的东西，不禁凛然：“这是……这是大哥随身佩戴的青铜鸳鸯？什么时候被偷了？”
他仔细观察着，却又犹豫了一下：“不……不对，虽然乍一眼看上去差不多，但是仔细一看还是不一样……这到底是……”
他面带疑惑，看着一动不动的大哥。
缓缓叹了一口气后，大哥面色松动，终于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那件青铜小物什，扔到桌子上。
“哐啷”一声，青铜小物什滑到了三人面前。
那是一只青铜铸成的铜牌，铜牌上刻着一只鸳鸯，说是鸳鸯，但是其实只有一只，另一只并不在上面。
鸳鸯下刻着荷叶和荷花，很是雅致，但怎么看都和这三五大粗的大哥打不上关系。
四周是不规律的形状，似乎是什么东西的碎片，有些地方已经长了红褐色的铜锈，看上去有些脏。
“什么意思啊？这是什么啊？”二哥摸不着头脑，“怎么会有这么像我们大哥东西？都有一只鸳鸯。”
“不是像……而是这块东西和我们大哥的那个，原本是同一件物品吧……”三弟目光凝重，隐约觉得事情不简单。
“啊？还有这种事？定情信物？”
“不知道……还是看看大哥怎么说吧。”
两人都闭上嘴巴，不约而同地看着大哥。
“唉……”大哥把那枚不规律的铜牌翻了一个面，露出后面的字。
大大的“宋”。
“宋？我们也不姓宋啊？我们姓李，那小哥认错人了吧？”二哥嘟囔。
“别说了二哥，等大哥给我们解释吧。”
可大哥什么也没解释，站起身，抛下两人，朝着茶馆的角落走去，盯着那个黑衣人。
“大哥要去打架啊？怎么不叫上我？”
“嘘，别动，那人应该和大哥认识，我们看着就好……”
“大哥不要有龙阳之癖啊……”
伙计在柜台后面，悄悄看着那个三五大粗的屠夫，走向角落里的那个奇怪的客官，心里祈祷不要在店里打起来。
“我来了。”
两人没有打起来，大哥径直坐到黑衣人的面前，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你很勇敢，你那玉面小夫君怎么没让你带着一队侍卫？”
黑衣人轻轻笑了一声，却是无奈和不屑：“这未免也太不信任你了。”
“你威胁着屠我全家就是信任我了？”大哥挑眉。
“怎么不信任了？只有这样说你才相信我是本人啊……何况，你的全家不是也包括我么？”
黑衣人揭开面纱，挂到帽檐上，露出一张俊秀俏丽的脸庞，让简陋的小茶馆都显得不那么破败，仿佛变成了清闲简约的隐居之地。
看到黑纱下的真容如此美丽，大哥并不吃惊，只是摸着下巴思索。
“我三弟酷爱诗书，我曾经听到一个词，好像叫……绝代佳人。”
“实在不敢当。”
“我又没说是你，我说的是你娘。”
“……”
大哥见对方沉默了半晌，也忍不住笑了：“好了，你长得很像你娘，你也是绝代佳人。”
远处的二哥探头探脑：“三弟，那个人是不是揭开面纱了，可惜背对着我们，根本看不到啊！”
“是啊，而且大哥竟然在笑？他们聊得很开心么？”
三弟顺手就拿起了一碟酒，喝了一口，却连连咳嗽，让店家再上了一盏茶。
“飞上枝头的时候想不到我们这些穷亲戚，现在落难了就想起我们了？”大哥嘴角扯出一丝戏谑的笑，目光却有些黯然。
少女抿了抿唇，有些心虚道：“从前我不知道这些事，这些事被阿娘藏得很好，但是我没见过阿娘……”
大哥全身一震，忍不住打断：“你指的是什么事？你都知道？”
少女抬起头，清澈的双眼和大哥对上视线，仔细一看，两人的眼睛竟有些相像，只不过一个戾气外露，一个戾气内敛。
“你等我说完……”少女无奈恳求，却没有任何软弱之意，反而锐气外露。
“我没有见过阿娘，但是书房里有阿娘的遗物，我小时候就偷走了……爹一直不知道。”
话到此戛然而止，大哥静静等着她说下去，少女却不再开口。
“就这些？”
“就这些。”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大哥一瞬间虚弱了下来，仿佛心中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被刺中，原本凶悍无比的外表，现在看着竟如此颓唐。
少女也不打扰他，默默等着他平复情绪。
过了一会儿，大哥再次抬起头，无力地问：“那你都知道什么？”
“我娘和您是表兄妹，之前订过婚，但是被我爹拆散了———”
“停！”他没想到这少女说得如此直白，还如此言简意赅，“不要再说了！”
少女连忙闭嘴，老老实实看着他。
“好了，好了，我信你是她的孩子……”
毕竟损人的本事都一样毒……
二十多年的事情，此刻被翻出来，还是以如此干脆的口吻，他觉得有些天昏地暗。
“好了，宋书毓，让我们回归正题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