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星河璀璨,大抵是戈壁满目荒芜的缘故,显得星空格外闪亮。
军帐中,长途跋涉一日的士兵正在休息。公冶明侧卧在床铺上,正欲睡去,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老大,老大,你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公冶明疑惑地睁开眼,朝着出声的方向看去,说话那人是禹豹,他一双牛眼睁得锃亮,炯炯有神地看着自己。
“老大,我闹肚子了,肯定肉干吃的!那帮西凉人的东西不干净!”禹豹对他抱怨道。
“闹肚子就去找队里的郎中。”公冶明翻了个身,拿铺盖蒙住耳朵。
禹豹见他不附和自己,只好悻悻起身出去。天上星光灿烂,军帐却都是一片漆黑,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他看着这么多营帐,也懒得去找郎中在哪里了。
他只是肚子有点难受,想让小旗和自己一同抱怨两句高台卫的廖三千,哪料到小旗根本不理自己,他现在只好提着自己的裤子,在夜色里转悠了会儿,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蹲下。
肚子里稀里哗啦的一阵闹腾,他正蹲着,看到天边缓缓地滑过一颗流星。
禹豹还是头一回如此清晰见到流星,他忍不住双手合十在胸前,想借此祈祷沙州平安无事。
那颗流星越来越近了,禹豹惊讶地看着流星飞行的方向,正冲着自己而来。他慌忙提起裤子,拔腿飞跑开去。
那流星正落在一顶营帐上,没有发出“轰”的一声巨响。可流星的余热点燃了那顶营帐,杖子很快着起了火,火越烧越旺。
紧接着,天边出现了成百上千颗流星,沿着方才那颗流星的轨迹,往营地飞过来。
禹豹总算反应过来了。那不是流星,是浸过油、燃着火焰的箭!
“鞑靼的火箭射过来了!”禹豹还提着裤子,连腰带都来不及系,拼命扯着嗓子呐喊着,“有敌袭!敌袭啊!”
那几名守在营地周边放哨的哨兵总算反应过来,敲锣打鼓着,将睡着的人都叫醒。
帐子里头的人刚刚从睡眠中惊醒,成片的火箭就落了下来。星星点点的火雨从天而降,点着了三分之一的营帐。
士兵们看到火焰烧着了自己的军帐,瞌睡一下就醒了,手忙脚乱地按照训练那般,从枕边拿起武器,晕头转向地往帐子外飞奔出去。
跑地快的,已经率先在空地上列好了阵型。跑得慢的,盔甲上烧着火慌乱地扑打着,在军营里撞来撞去,跟无头苍蝇似的乱作一团。
还有个别不上道的,朝着着火的帐子飞奔过去,不知是落了什么。
“别管了,你快出来!”钟锡劝着那个朝火海中飞跑过去的工匠。那是神机营看管火器的老康,钟锡认识。
“那位置存的是弹药!不能就这么烧了!”老康说道。
弹药?钟锡心头一惊。方才鞑靼那一波火箭,竟然不偏不倚地点着了他们存放弹药的推车,这运气也太好了吧?若是弹药着了,可不是着火那么简单,会炸的。
更何况他们不能让弹药这么轻易的被炸没了,若是没有子弹,他们手里的火铳就发挥不了作用,神机营的精锐步兵就变成了普通步兵,根本没可能打过鞑靼的铁骑。
“弹药还没炸。可帐子都着了,把弹药围在里面,再这样下去,迟早要炸的!”老康焦急地说着,挣脱了钟锡拉着的胳膊,就要往火堆里跑。
“为什么不听我命令?”都指挥佥事常瑞走到他们面前,“我都说了,这些先分给到每个小旗,按队保管。”
“将军,我和各位总旗商量了,大伙儿都觉得今日天色太晚,先休息,等明日上路前再分,谁知道还来不及分……”老康无力地解释着。
“军令如山,一刻都拖延不得!”常瑞怒道。
但事已至此,也不可能按军法处置他们,常瑞只好对着老康和钟锡说道:“你们,还有参与了这事总旗,都赶快将功抵过,将这些弹药救出来!”
就在这时,天边再度亮起星星点点的一片,在夜空中成群结队地划出漂亮的尾线,往这里飞来。
第二波火箭过来了。
公冶明点了点队里的人数:禹豹,袁大赤,段六,林小丰,武飞飞,郑八,薛阿兆,郜七四,崔九,王四手,严狼,邓七斤。十二个人都来齐了。
多亏了禹豹运气好,在拉肚子时率先发现敌情,他率先跑进自己的营帐里,通知了队伍里的所有人。
公冶明看了看其他队伍的人,没见到钟锡的影子。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找总旗。”他对十二个人说道。
“老大,我跟你一块儿去吧。”禹豹很殷勤地跟上去。他记得钟锡总旗暗中嘱咐过自己:你们老大嗓子不好,别让他累着,你得替他分担些。
“我们一起找,总旗这么久不出来,肯定被困在火海里了,俩人找更快些。”禹豹说道。
公冶明点了点头。就见禹豹转头大喊起来:“钟锡将军!钟锡将军!”
“别叫嚷了!”火海前的一人振声喊道。
“你叫什么叫?咱们救人呢!不叫嚷怎么行?”禹豹高声喊道。
话一出口,他才看清那站在火海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将军常瑞。
我滴个天,冲撞到老大的老大的老大……最最最头上的那个老大了。
“常将军,我没看到是您,失言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禹豹慌忙弯腰赔笑道。
“你们钟锡总旗,正在里头搬弹药呢。”常瑞说道,伸手挥出腰间的刀,把燃地越来越旺的火焰劈开,露出隐约的一条小路,通往深处。
搬弹药?咱们的弹药怎么在火海里?那岂不是很危险,随时都会爆炸?
禹豹正想着找借口离开,却听身边那个沙哑的声音说道:
“我们也一起去搬。”
老大,这么危险的事,你要上就上,别带上我了啊。禹豹欲哭无泪。
常瑞看着自告奋勇的两人,脸色柔和了些,说道:“动作快点!”
禹豹刚勉强点头答应着,却见公冶明纵身闪进了火海中。他只能努力不去看那些狂舞的火舌,眼一闭心一横,也飞快地冲了进去。
火海后面倒是很干净,火焰还没蔓延过来。借着金红的火光,他很快看到数辆驮着箱子的车,乱七八糟地排在那里。
六七个人手忙脚乱地拖拉着木车,各个灰头土脸的,面颊被烟熏得黢黑,哪里还看得出半点总旗的样子。
禹豹跟着公冶明的步伐,也推起一架车,往来的地方飞冲过去。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从天而降的火雨,那是他刚才进去时背对着天空,没能看到的。
箭矢已经飞到营地上空,距离他们很近很近。禹豹看到公冶明推着木车,消失在火墙之后。可他的这俩车,似乎车轱辘出了些问题,推起来有些力不从心,推得也没那么快。
禹豹艰难地推着车,迎着火雨往外走,他眼睁睁地看到一枚火箭,正冲着自己的推车过来,就要落在弹药上。
这时,禹豹感觉车子被人用力地拽了下,猛地往前冲去,他险些站立不稳。那枚火箭蹭着他的额角过去了,落在地上。他的额角留下了一道口子,往外渗着血。
正是公冶明帮他拉了一把。
“轰”的一声巨响在耳边响起,禹豹被惊地手脚一缩,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推车炸开了。
爆炸发生在他后面的地方,有枚火箭不偏不倚地穿透了装着弹药的木箱,火焰点着了里面的弹药。一瞬间,那些挨在一起的箱子全部炸了开来。
巨响让禹豹瞬间失去了对声音的感知,耳里只有嗡嗡的余音,其他什么都听不到。他晕乎乎地看着身后爆炸后的灰烬,依稀看到几个人影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动静了。
公冶明也是如此。尽管他先前有过几次生死攸关的片刻,但那与战场完全不同。
他比禹豹更进一步地目睹了整个爆炸的过程,看到那些箱子,是怎么在转瞬间爆出比太阳更刺眼的光芒,又在瞬间化为余烬。
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也来不及躲避,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运气。
公冶明怔怔地看着那半截离自己更近的尸体,尸体的面容有些模糊,但他还是认出来了,那是他的总旗,钟锡。
“别发呆,快走!”常瑞的声音从俩人身后传来。他挥着手里的刀,帮呆若木鸡的俩人隔开一些零星的火箭。
第二波火箭总算全速落尽。而天边星星点点的火光又亮了起来,那是正在靠近的第三波火箭。
待四批火箭过后,一切总算消停起来。常瑞迅速收整了大部队,带着从火海中抢救出来的弹药,快速地向北行进。
从方才火箭射出的位置来看,鞑靼是在南部的山上。箭停了,他们一定在策马狂奔而来,要将方才偷袭的营地洗劫一番。
常瑞只能往北走,祈祷北边不会有人偷袭,且尽可能拉开和那些敌军的距离。
就这样在夜色中走了很久,直到天刚破晓,侦查骑兵确认方圆十里内没有人影,他才下令众将士原地休息片刻,清点伤亡。
总旗损失四人,神机营丧生步兵有七人,烧伤一人。高台卫丧生步兵五人,烧伤两人。工匠丧生一人。合计伤亡二十人。
但遗憾的是,弹药只抢救出三分之一,剩余的三分之二在火海中炸成了灰烬。
这意味着这只千人精锐,已经损失了近三分之二的战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