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铎登基后,将先前太祖规定的,只休假一日的春节调整为休假七日。
正月初七,新年伊始,文武百官首次上朝。
卯时,天还未亮,奉天殿前的白玉阶左右站满了大臣。待陆铎走来,众人一齐行礼,三呼万岁,声音震天动地,响彻整个紫禁城。
公主府内的俩人早早地起了床,这日是他们上学的日子。
“公主给咱们准备了衣服。”白朝驹揣着管事交给他的包裹,走进公冶明屋里。
他将包裹放在床上解开,里面整齐地叠着有两套衣服,一套深蓝,一套月白。
公冶明伸手握住了那套深蓝的衣服。
“等等,这套是我的。”白朝驹眼疾手快地摁住他的手。
“为什么是你的?”公冶明拽着衣服不放手。
“那可是《大齐会典》规定的!”白朝驹说道。
“什么规定?”公冶明问道。
“规定了生员入国子监后,需穿圆领蓝衣。”白朝驹说道。
公冶明认真看着他,片刻后,缓缓吐出三个字:“你骗我。”
“我真没骗你!要是不按规定来,我会被开除的!”白朝驹焦急道,心想这傻子怎么啥都不懂,问题还这么多。
公冶明只好松开了手里的深蓝色布衣,皱眉看着剩下的那套白衣,问道:“难道京卫武学规定了要穿白衣吗?”
“这我倒是没听说过。”白朝驹说道,“京卫武学里头,都是些京城将领的世袭弟子,家里有权有势,怕是根本拦不住他们穿什么。”
“我想穿深色的衣服。”公冶明说道,“白衣服太容易脏了。”
“那可不一定。”白朝驹说道,“你以为武学都是比武吗?广顺帝复位后,汲取天乾关之变的教训,大幅修改武举项目,把从前重武艺,改成了重策略。武艺只有骑射和步射两项,剩余都是兵法和儒学,不比打架了。”
公冶明沉默片刻,说道:“这些我都不太会。”
“你不太会,那些世家弟子更好不到哪里去。”白朝驹安慰他道,“你天赋那么好,射箭不是随随便便手到擒来?儒学就更简单了,我打小就学这个,可以帮你。至于兵法嘛……”
“兵法我能学。”公冶明说道。
“好啊。”白朝驹笑道,“但这衣服是公主给的,你得换上,不能辜负她的好意。”
“这衣服真是公主给的?”公冶明问道。
“真的啊!我骗你做什么?”白朝驹委屈道。
你连皇上都能骗,骗骗我算什么,公冶明想着,看白朝驹绷着嘴角,鼓起眼睛看着自己,眉宇间有几分恼怒。
好像是真误解他了,他赶忙拿起那套白衣,说道:“我穿。”
紫禁城里,众大臣站在奉天殿内。
辰时已过,陆铎许久未上朝,听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奏事,略感疲劳。他见众大臣都已奏毕,正欲结束,又听到一记清脆的咳嗽声响起。
陆铎转头看向坐在不远处的陆歌平,这声预备奏事招呼,正是她发出的。
“宁靖,你有何事?”陆铎问道。
“我的封地,处州,有座名位金乌会的巨大赌场暗中吸血,害得处州百姓民不聊生。大齐律明令禁赌,我想请皇上亲自派人,把那地方清剿干净。”陆歌平说道。
“宁靖啊,以你的能耐,难道不能亲自号令当地官员好好出力,把金乌会拔干净吗?”陆铎问道。
当然拔不干净,陆歌平心想。那金乌会背后,是姚望舒的人,官官相护,我怎么动的了他?
“回皇上的话,宁靖的确做不到。”陆歌平说道。
听闻此话,陆铎微笑着点了点头,随即震声道:“这可是为名除害的好事啊。”
他昂起头,一一瞟过在场官员,先看向姚望舒,姚望舒低着头,额上是微微花白的额发。
他目光继续后移,掠过几位并排站立的内阁大学士,最后落在一张窄长的脸上。
那张脸约莫四十,眉毛短粗,有些下撇,但鼻子颇为瘦长,撑起了整副狭长的面容,忠厚中又显露出几分凶狠的果决。
此人是吏部尚书,万照。
他并非大学士。但吏部乃六部之首,吏部尚书亦是个着不输内阁的高位。
“万照,你找一合适人选,换到处州知府的位置。此事你同公主商量,助她把赌场清了。”陆铎吩咐道。
“微臣领命。”万照行礼道。
一个知府恐怕不够,陆歌平想着。
也罢,此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能换个知府,算是走出第一步了,但愿这“四两”,也能有拨动千斤之力。
与此同时,国子监刚到上课的时辰。
六堂之内,先生照着名册点人。新年一过,国子监也来了很多新学生,有些是考上来的贡生,有些是监生,譬如这位受公主蒙荫入学的……
“白朝驹。”
“先生,他刚刚出去了。”有学生说道。
“怎么回事?不上课了?”先生怒道。
“他说,看到有个同学在井里,得救他出来。”那学生说道。
“井里?”先生狐疑地转了下眼睛,心想怕不是这小子翘课找的借口。
他用手里的戒尺拍了拍桌板,高声说道:“有个别人不想学习,不来也罢。但凡超过六日不来的,就会被赶出国子监,日后也不得再进了,你们可得记清楚!”
白朝驹还真不是故意翘课,他的确看到有个人在井里呼救,身上还穿着国子监的衣服。
“我找了根绳子,你把绳子在身上捆紧,我拉你上来。”他对着井里的人喊道。
那井里的人浑身湿透了,脸上沾满了污水,抬眼地往上看着,模样有些可怜。
他看到白朝驹丢下了绳子,赶忙抓紧往身上缠,把绳头打了个死结,拉了拉。
白朝驹见他已将绳子缠紧,就用力拽紧绳子的另一端,拼命往上拽。
那人不重,甚至有些瘦弱,白朝驹拉得毫不费劲,不一会儿就将他拉了上来。
“你先洗洗脸。”他将一瓢水递给他。
那人将水泼到自己的脏脸上,伸手抹了抹,露出张有些瘦弱的少年的脸。他看起来也很年轻,刚刚成年的样子。
“坏了,我的儒巾。”少年摸到了自己头顶,发现帽子不知去了哪里,慌忙跑回井边,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
白朝驹赶忙拉住他,生怕他脚一滑,又滑下去。
“你掉到井里,留条小命就不错了,先回去换套衣服吧,迟点也无妨,我替你跟先生解释清楚。”白朝驹说道,“但你来的时候可得看着点路,别再脚滑了。”
“你真当我是脚滑掉进去的?”少年忽地咧嘴笑道。
白朝驹笑道:“难道是井里有宝贝,非要进去看不可?”
听闻此话,少年大笑起来。很难想象,以他瘦小的躯体,竟能发出如此洪亮的声音。
“我不过是说了句,孔子是个虚伪的假圣贤,就被一帮人架起来丢里面了。”
少年漫不经心地说着,看着白朝驹的眼神逐渐变得惊愕,反问道:“怎么?你也要把我丢里面吗?但你不像他们,你力气大,一个人就能把我丢进去。”
“你居然在国子监说这种话?”白朝驹惊讶道。
“说说实话而已。”少年挑了挑眉毛,“樊迟请学稼,你读过论语,应当知道吧?”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白朝驹说道。
“对,就是这个。”少年说道。
“这篇怎么了?”白朝驹问道。
“这篇前面是没什么,樊迟问孔子怎么种庄稼,孔子说自己不如老农。樊迟又问孔子怎么种菜,孔子说自己不如老圃。可等樊迟出去后,孔子却感慨道,樊迟要是好好研究治国,四方百姓都会带着孩子归顺他,何必研究种地?可研究种地又怎么了呢?研究种地,难道就比研究治国低劣吗?孔子难道不用吃饭吗?”少年说道。
“可樊迟的确是个治国之才,人的精力终归有限,他要是研究种地,岂不是浪费才能了?”白朝驹问道。
“你这话就不对!”少年皱起眉头,“你简直和孔子一样虚伪!”
忽然间被扣上虚伪的帽子,白朝驹自然有些不爽,但他还是强行摁住心里的怒气,昂着脖子问道:“那你说说,我这话哪里不对了?”
“你还算好点。”少年神色缓和了些,他想面前这人愿意听自己的话,还不至于虚伪到那种程度,只是被仁义礼智信洗脑得厉害而已。
“你这话的言下之意,就是说会种地的人,比会治国的人更低劣。你口口声声说,樊迟是治国之才,就得治国。但要我来说,倘若他去研究种地,也一样是大才,也能让更多人吃得饱饭。”
白朝驹沉思许久,喃喃道:“我还真没这样想过。倘若有才之人研究种地,兴许一亩地就不止能养活一口人,也许能养活更多的人。”
“所以我说,孔子是虚伪的假圣贤,我可没骗你吧?”少年洋洋得意地笑道,“你的悟性还挺高,这么快就能理解我的意思,你也胜过孔子了!”
“我姓白,名朝驹,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不必叫我兄台。”少年说道,“我姓林,名挚,你直呼我姓名就好。”
“林挚?”白朝驹问道。
“不错,兄台习惯如何称呼?”林挚问道。
“我也不喜称字,你也直呼我姓名就好。”白朝驹笑道。
京卫武学内,弟子们三两成群地聚集一起。
大齐的武官世袭,这里学习的大都是官宦子弟,又是在京城。这里多数学生打小就认识,拉帮结派,各自有各自的话事人。
这会儿是午时,才结束早上的儒学,一群人吃了饭,正在休息。
刘光熠倚在树干上,百无聊赖地想做些什么。他是一刻都闲不下来的性子,加上父亲官大,飞扬跋扈成了习惯。
他看到一个白色人影,独自站在墙角的阴影里,看着手里的书。
刘光熠对他很有印象,早上进入课堂时,这人就格外引人注目。他穿了一身白衣,秀气的脸上有道绯红的细疤,就算待在角落里,也分外吸引视线。
“喂,你。”刘光熠走上前去,毫无礼貌地向他打招呼。
公冶明听到动静,抬起了头。
“看你挺无聊的,不如陪小爷聊聊天吧?我记得你叫……公冶明?”刘光熠说道。
公冶明点了点头。
“你脸上的疤,怎么来的?”刘光熠问道。
公冶明微微挑了下眉,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落回手里的书上。
“你不知道我是谁吧?”刘光熠双手抱在胸前,得意洋洋地说道,“我爹,刘胥之大将军,你想在京城混,迟早要靠我罩着。”
公冶明低头看书,不理他。
看他一副装聋作哑的样子,刘光熠怒道:“给你脸不要是吧?”
说罢,他伸手要抢公冶明手里的书,手就要碰到书页,却见少年拿着书一晃,脚步鬼魅地从墙边闪了出去。只一瞬间,就闪到距他五步远的地方。
居然有些身手,小瞧他了。
刘光熠惊讶了片刻,很快又恢复到方才嚣张跋扈的模样,说道:“看你有几分本事,小爷我可以既往不咎,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
公冶明合上手里的书,转身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