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
眼下章严豫不知道裴励在哪,但想到那天她和她的对话,还有她的那副神情,她便知道她的师妹永远不会做到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了。而此时她的师傅又身在何处,她亦是不知,只知她得带着玉玄派的这些人去往新的藏身之处,大约是再也见不到师傅了。
“我与你之间,来日必定会决出胜负。”
“何须来日!今日便可了了。”
俞影虽然这么说了,但因对方人多终究也没能真的拦住她。无论是那个害死她师弟的人还是这个为虎作伥的帮凶,一个远在天边一个近在眼前,她都无法亲自手刃,这便成了她至今最大的憾事,但绝对不会伴随她的一生。
在章严豫未知却惦记在心的某地,戚源长中了穿心的一剑,背负着数道剑伤,凭着最后一口气倚剑而立,方不至于跪倒在敌人身前。她的左臂再一次被人砍下,只是这次不会再流血了。
“你和宗洵那些人或许想过我会出关,但大概是没想到我会拼力至此。”
舒钰看着面前的对手,像看着所有曾同她交过手的那些人,不论强弱,她都是一样的态度,有着作为常胜者的平常心。戚源长与她冷眼相视,有那么一瞬间在她身上看见了溃败,忽然就没什么不平的了。
“仙途和明幻宫的那些凡人,你选了后者。”戚源长直视着她说。
“你不也选了玉玄派,我还以为你会比宗洵那人想得更明白一些。”舒钰毫不回避她的目光,也这样径直地看着她说。
血又顺着剑身流进了土里,戚源长呼了口绵长的气说:“我和你并不相同。”
“是不同,你走了错路。”
“是败,不是错。”
她立刻就接过了这句话,舒钰为此倒不再看她了,转而将剑斜置于身前看了两眼,随后一挥握剑的手,那剑便有如新生,亮得刺眼,可与天上的明月相辉映。
“那么我,是成,亦是对。”
“张狂。”
对于这句评语,舒钰并不予否认,只顾接着说道:“我还未曾说过我要放弃飞升,只是你们每个人都自以为如此,倒比我更加确信我是在做选择而非事事皆在我的掌握之中。”
“雷劫将至,你凭什么去渡?就凭你两度和人决战后那所剩不多的灵力?”
如戚源长这等境界的人,就算现在天上连一丝云都没有,她也能预感到天道将对妄图脱去凡人之身的修士降以世间最严厉的惩罚。她不信面前这个损耗甚多的人能够熬得过去,即使她确实担得起她一直以来所拥有的名号。
“你自瞧着便是,倘若你现有的一口气还能让你撑到那一刻。”
那就等着看吧,戚源长要等着看她在自己气息断绝前先于雷劫中身死魂殒,将这一世的修行尽付虚无。
林致桓原以为自己早该被迫走到那一步的,可他居然还能留住师傅再次送给他的剑魄,也不是舍不得用,只是依他的判断,他还没有到非用不可的时候。
棠止做到的一点不比他少,她在前些日子里捣鼓出了不少千奇百怪的蛊虫,不都一定有什么了不得的用处,但胜在种类数量繁多,且寇玹对此道不甚了解,从而使她得以仗着这些在对手眼里不入流的小手段迫使人无法自在地全力施展剑术。
此外,静岚也在后来适时地给两人带来了一些帮助。这小东西被万长天收养后差不多是在人的娇宠下长大的,惯常只会和人撒娇斗嘴,做过的最费劲的事也不过是载着人飞来飞去。让它来面对这样危险的场合,林致桓还是几经思虑后才决定下来的。好在它给够了他面子,纵然做不到力挽狂澜,但朝敌人叫上几声给人带去些麻烦总还是办得不错的。
因这两人配合得好,外加一只会时不时来用叫声干扰人的鸟,寇玹可算要憋坏了。她不是没碰到过修为实力不如自己却有许多古怪手段的人,但像当前这样难缠的她还是真是头一回遇见。好在她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依她所见,这两人的花招过不了多久就要见底了,到时便都会败在她的剑下。
那种时候最终没有到来,也许只差了那一时半刻,三人先等来了别的人,其中有两位是林致桓认识的,一个还能算是友方,另一个则已完全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寇玹,走!”
能让化圣长老亲自来叫人离开,想必定是大事不好了,寇玹清楚自己在此事上还不具备可以逆势而为的能力,可她又实有不甘,便只能在临行前朝那两人用出了几乎没有保留的一招,见二人合力艰难地抵挡下来后就不再留恋,转身飞步跟上了蔺如衡,随她消失在了夜幕中。
带人前来追敌的人是凌悟,她奉命要做的只是确保元清门的残余势力都已从天门山和安阳城撤离,不宜将人赶尽杀绝,否则要被蔺如衡这样修为高深的人以命反击,那就得不偿失了。
林致桓和棠止都受了伤,也疲惫极了,便干脆就地休息了起来,反正黎族后面的事是轮不着两人去操心的。棠止想靠打坐调养下身体,在要闭上双目前无意往林致桓那看了一眼,只见他正从衣领中扯出一枚赤红色的吊坠。她不认得那小玩意儿是什么,或许只是普通的坠子,但看他那专注而带笑的神情就觉得这应是灵丹妙药一类的宝贝,只瞧上一瞧就能让人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大概是和那个人有关吧,棠止想到了这种可能,脸上不再像块冷硬木头似的没有一点表情,像有绿叶从枝头落下了,水面泛起了渺渺涟漪。
办完要事的凌悟而后又亲至于此,她说族长将在今夜亲审一名罪人,届时需相关人等务必在场,棠止就是那需要到场的人之一。
“你也一起吗?”她问身后的人。
“正有此意。”林致桓说。
他虽非凌云渺交代的必须在场的那类人,但他也与这件事有关,所以凌悟并没有拒绝让他跟来。事实上,她和族长都猜到了就算不去特意叫上林致桓,他也是会主动请求到场旁观的。能令他在完全没必要的时候专门往天门山跑这一趟的,除了这事她们也想不到别的了。
就在这几人去往通天阁之时,庄宴已然身在赶回明幻宫的路上。更准确些说,她此行的目的地其实另有他处,极有可能不在千镜湖,但总归不会离那里远到让她找不着。
不到一日她便在相隔千里的两地往返奔波,这竟没让她感到有多疲累,她的心比她人还要急上百倍,只恨过去没让申潼盈弄出个能将人从距离不论多远的地方都可以瞬间传至某个人身边的阵法来。幸而她还有符咒相助,应是赶得及的。
太清山大震,留守于此的人都只敢远远地观望,无人敢去一探究竟,谁都觉得那会是一趟有去难回的行程。
万长天做成了他想做的事,宗洵也在后来明白了自己的失败不仅仅是因为与他正面交手的这个人。两人有了胜负,可元隐剑和太清剑之间还说不清输赢,许是像这世上诸多的剑法那样,其实只有用它们的人才能分出高下。
宗洵全身经脉俱损,元隐剑真就像将千百把剑没入他的身体,斩断了他这一生的延续。灵力溢散,百年江河也成焦土。
一人倚剑半跪,一人背靠巨石,屈膝盘坐在混了碎石的泥地上,缺了刃的剑被他平放在了两膝上。他们在剩下不多的时间里还能再说上几句话。
人在由生近死之时似乎总爱和别人说起旧事,尤其是面对一个和自己相熟已久的人。宗洵在发觉自己做了一件很多平凡庸碌之人会做的事情后没有因此停下,只是坦然地继续着。
他说了一路修行以来令他印象很深的一些事,有关于他自己的,也有关于他熟识的那些人的,比如万长天,比如穆也。他还说了修行时的心得,不止于剑道,凡他有所涉猎的他都提到了些。
万长天给了宗洵足够多的耐心,听他说了这些,也和他聊了几句。他听到了不少人的名字,那些名字像天上的群星,皆为世人所知,还有他这师弟此生所得,是多少人几辈子的可望而不可即。他终是没能从他口中听到他想听的某些人,所以只能自己提起了。
“你对死在你手里的那些人就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万长天问。
宗洵反问他:“师兄可会记得自己见过的所有人,即便只有匆匆的一面?”
“那些人之于你只是寻常的过路人?”万长天又问。
“并无多少不同。”宗洵答。
两人一时间没了话,过了会儿宗洵问:“师兄还想让我做什么,我如今的处境还不够吗?”
“我想让你认个错。”万长天说。
“那是垂髫小儿才喜欢让人做的事。”
“可你尚不如那些能明辨是非的稚子。”
这样的话教宗洵听了,也只是让他笑了笑。他说:“那些人皆死于自己和身边所有人的无能,古往今来多有因大旱洪灾而亡之人,师兄也会让老天给所有人认个错吗?错,只在那群人本身。”
“没有错!很多人,都没有错。”
祁宁送走了许成闻的天灵,断开了离魂术便直奔此地而来,路上莫说人影,就连鬼影也没有。经万长天允准后,他来到两人之间,手上握着平时随身带的佩剑。剑已出鞘,却和它的主人一样看着没什么威慑力。
看着这突然到来的陌生人,宗洵琢磨了下他方才的话,而后问他:“合庄的事与你有关?”
“有。”祁宁直白地承认道。
宗洵略微调整了下坐姿,让自己舒坦了些,接着他又问他:“你现身于此又是为了何事,该不会也想让我认错?”
祁宁身形不动,直盯着他说:“我想亲眼见你去死。”
“不过是死,需要那么多的人在吗?族长是想借我的事震慑谁?”
凌云渺是有些累了,通天阁里的人不算少,她却没有坐得像平日里那样端正,正斜靠在座椅上用手支着头说:“你还不配死在这里,我召人来此是打算听一听别人对你的审判,以及你的辩词。”
穆也以罪人之身跪坐于阁中,瞧着是没什么畏罪的样子,令众位已在场之人不免对他有所议论,其中多有指责之言。碍于族长的威严,这些人没把话高声道出,只和身旁的人低声交谈着。如闻黔之流便是一个字也没说,就在那安静地等着。
林致桓和棠止并行于凌悟身后,将要走上入通天阁的石阶时,他见有一人像阵疾风似的从棠止身边路过,直朝着前方的楼阁而去。凌悟像是认得那人,在她经过后对跟在自己后头的人说:“我们也走快些。”
“穆也!我儿天灵何在!”
殷华辞是第一个敢在一进通天阁就大声发问的人,但她的话不仅令多数人感到大为不解,也令她以为本应与此事最为相关的那个人心生疑惑。
“此话怎讲?”穆也侧过身问道。
听到这句问话的殷华辞站定在了他身后一步之距的地方,将冷冽的目光像阴云般笼罩在他身上,然后说:“我儿殷殊连,死于你手,其天灵亦不知所踪,你当作何解释?”
穆也侧着身想了会儿,之后又转身背对着她,状似随意地说:“殷殊连,我记得他确实算因我而死,可细算起来却不能说是死在了我的手上。至于他的天灵,我因你方知其竟已不在他身上,自是无从解释。”
一把剑随着他的话出现在了他的颈侧,殷华辞语带威胁道:“你怎敢说你不知。”
早就接受了眼前所有的穆也哪还会惧怕她的剑,反倒轻笑了一声说:“我的确有意于天灵,奈何有诸多阻挠,至今未能成事。你儿子是怎么死的,你大可问问你身后的某个人,她可是在当年亲眼所见。”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因这话看向了站在门口的那三人,有些目光落在了林致桓的身上,但都没有停留太久,唯有一人是个例外。
林致桓不明白那个质问穆也的人为何会这样看着自己,尽管她也只比别人多看了那么一会儿,但他确信她的眼中有比任何人都复杂的东西,是当前的他无法解读出来的。
棠止只和殷华辞一人的目光相接,她对她说:“殷殊连是被元清门的掌门所杀,那时我……只见到了他的遗首,天灵之事我亦不得而知。”
“我可以为她的话作证!”
这时谢颜兰匆匆而至,人都还没停下来便喊出了这一句,就怕棠止会因为自己说出的话而被谁为难似的。一与她相见,棠止脸上的神情就柔和了许多。两人紧挨着站在一起,像要一同面对接下来的一切,无论好坏。
“不可能!你必然知道些什么。”
在殷华辞转回身再向穆也说出这句话之前,林致桓敏锐地又捕捉到了她假装无意投向自己的片刻目光。
真相究竟是什么?眼前所见之事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