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代人都有自己的风格，何映这代大概最突出的就是随波逐流，想一出是一出。就因为高中年级群里不知道谁发的一句“大家五一去哪旅游”，然后回答以北京居多，一场校友聚会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组织起来了。

当时梁潼正和何映讨论一部悬疑电影的剧情，苏谨言打电话过来时他们都没看到年级群里的消息，一听苏谨言说已经帮他们报名了还在发懵。

何映看完了通知后没好气道：“聚什么会，生人勿近，熟人更是滚开。”

梁潼倒是还意思意思地问了一句：“谁负责啊？”

“十五班的班长，叫啥来着忘了，反正人缘挺好的，基本三中在北京的他都叫来了。”苏谨言那边不知道在干什么，一阵玻璃瓶碰撞声，然后讲话的人就变成了蔡澜，“梁潼你快来治治布丁，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

何映莫名其妙：“布丁是什么。”

梁潼轻咳一声：“我捡的猫。”

布丁是一只毛色很浅的橘猫，因为长得和蔡澜心爱的布丁狗玩偶很像，被蔡澜越俎代庖地赐名为“布丁”。

梁潼原本不想采用的，奈何他工作忙没空照顾，刚好蔡澜他们家还有几只猫，东西齐全，可以替他养。梁潼有求于人，只能接受了这个草率的名字。

布丁是个看碟下菜的，当初蹭梁潼裤腿碰瓷时要多乖有多乖，到了蔡澜那就开始为非作歹，别说那几只原住民了，它连苏谨言都敢打，活脱脱一个恶霸，只有梁潼能治的了他。

苏谨言苦布丁久矣，此时敏锐地察觉到梁潼没告诉何映捡猫这件事必有猫腻，见缝插针地补道：“之前天天来，最近怎么不来了，是又有别的猫了吗？！”

似乎是配合着苏谨言的话，布丁突然“喵”了一声，声音洪亮，像在质问梁潼。

这边的猫也没放过他，何映拿着手机，无声地吐出几个字：天天来？

他怎么记得某人说连吃饭的时间都不够，居然还有空去撸猫。

梁潼：……

在何映挂断电话准备和梁潼算账前，苏谨言终于想起正事，补了一句：“明晚一定要去哈！不然我们直接杀去你们家玩！”

梁潼心想，还明晚呢，他能看到明天的太阳都不错了。

在梁潼再三保证不会把猫带回家里养以及何映在他心里的地位一定比猫高后，他好歹还是在同学聚会前起得来床了。

他们到的时候人已经来得差不多了，三中是全员住宿的制度，三年的高中生活使同届生就算不认识也混了个脸熟。

安苒早就到了，她坐在最中间的位置，周围围了很多人，何映一眼就看见了她，两人遥遥地点头打招呼。

苏谨言给他们留了位置，比较偏，没什么人来打扰。何映走过去了才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那听苏谨言说话，时不时应一声。

——那是高博文。

别说何映，梁潼都很久没见过他了，也有些惊讶。此时的高博文变化太大，整个人显得颓废又忧郁，连维持笑容都勉强，却模仿以前那样和他们问好：“映哥，潼哥。”

苏谨言在后面给他们使了个眼色，何映也就没多问，笑道：“好久不见。”

他们有些生疏地聊起了近期的事，过了一会安苒拉着卫澄过来和他们拼桌，气氛才终于炒起来了，几个人回忆以前的趣事越聊越兴奋。

只有高博文，他始终还是提不起情绪，在又一次无意义地点头后，他起身道：“我出去抽根烟。”

他一走，安苒就立即捅捅苏谨言，担心道：“老高怎么了？”

苏谨言苦笑，看了一眼手机，发现高博文给他发了条消息：对不起哈，我先走了，你们好好玩。

高博文在大学期间和同部门的学姐谈了场顺遂的恋爱。两人性格很合，目标一致，毕业后很快就结婚生女。

可惜好景不长，就在前年年底，他的妻子生病了，是肝癌。她运气不太好，首都最好的医疗水平都没能挽救飞速恶化的身体，任高博文怎么祈求，她还是在阖家团圆的时候合上了眼睛。

红色的世界骤然变成了白色，高博文坐在医院的看护椅上，抓着妻子已经冰凉下来的手，此时刚好到了零点，心电图归为直线的“嘀嘀”声被烟花声盖过。

人们都在笑，只有他在哭。

挚爱早逝，工作又处于低谷，还要一人拉扯大年幼的女儿。生活的重担把曾经无忧无虑成天傻乐的少年磋磨成了沉默的石头，就算过了一年，他也没能走出阴影。

明明是一样的年纪，朋友们还是像从前那样鲜活，高博文却觉得自己像死过一次，悲喜再也无法和他们相通。

他走出门时又回头看了一眼，早已看出他的不对劲的友人们都在担心地看着他。

高博文知道，他们永远都是朋友。

所以他更不想以这种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们认识的高博文应该是笑着的。

他已经笑不出来了。

人生路就是走了走，散又散，高博文苦涩地想，原来四个人里先离开的是他。

志不同道不合，可老师没说，志向相同的人道也不一定合。

关上门的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中考发成绩那天，他和苏谨言发挥失常，拿到的都是“3A+ 3A”的成绩条，难过得要命，何映急得在旁边搜等级划分，然后笃定地说他们一定都能上三中。

苏谨言苦着脸说要是报不上三中你们就陪我去二中。

那年二中的分数线比三中稍低，“2A+ 4A”就能稳上，安苒和何映也是惯着他，说可以啊。

班主任给全班准备了毕业礼物，是定制的可乐，上面有每个人的名字和“前程似锦”。苏谨言吐槽说自己不喜欢喝可口的，何映嫌他屁事多，安苒皱着眉小声说前程似锦的寓意不好。

前程似锦也有再也不见的意思。

高博文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说什么了，他只记得自己把那瓶可乐原封不动地带回了家，放到过期了也没开。

聚会少不了敬酒的环节，大家都已经染上了社会人的颜色，嘴里的客套话一套一套，酒也是一杯一杯地灌。

何映他们缩在边角，不打算加入社交局，苏谨言还偷带了瓶雪碧，给每个人倒了半杯，气泡消了之后怪能唬人的，避免其他人逛过来发现他们在浑水摸鱼。

“梁潼，何映。”略低的女声在身后响起，梁潼刚把自己杯里的喝完，以为又有人过来“查岗”，情急之下拿起了蔡澜的杯子，回头才发现是阚清。

她把头发留长了，随意地披在肩上，中二时期戴的无度数大黑框也摘了，看不出一点当年的死宅气息，此时捋着垂落的发尾笑道：“好久不见。”

因为刚知道了高博文的事，何映一时之间对“好久不见”这四个字都要应激了，谨慎地开口：“班长最近过得怎么样？”

阚清随意道：“还成，养了只狗。”

她毕业后没有选择去一线城市打拼，而是回到了家乡，找了个工资八千的工作，家里也给她买了套房，生活也算惬意。

由于是他们改变了阚清原本的人生轨迹，何映和梁潼很难不对此好奇，见她似乎不介意，他们又问了不少问题。

被夺走杯子的蔡澜一脸茫然，手肘戳戳苏谨言，小声道：“这又是谁啊？”

先后被安苒和蔡澜肘击的苏谨言欲哭无泪：“我怎么知道啊……”

阚清就势坐下来了，好脾气地回答完他们的问题，才终于轮到她问了。

她扫过两人手上的戒指，笑道：“你们俩还是在一起了呀。”

想起毕业时自己再三和阚清说不会和梁潼扯上关系，何映就一阵心虚。好在阚清其实也只是想应证自己的猜想，在梁潼点头后就没什么想问的了。

她看着何映草木皆兵的样子，无端觉得好笑：“怎么这么紧张。”

“我又不像你们这么闲，还要去管别人的感情。”阚清淡淡地嘲讽梁潼当年导演的一出“好戏”，但埋怨的意思却没有多少，“不过还是谢谢你们了。”

刘婧的婚礼邀请了她，她原本不想去的，但在准备把请帖丢掉时，她看到了封面手绘的小画。

那是简笔画的两个小人，一个短发戴眼镜，一个长发眯眼笑。

刘婧没学过画画，加上毕业多年不动笔，连线条都是弯曲的。她以前缠着阚清教自己画画，可真教她了，她又不愿意给阚清看自己的画，说太丑，不好意思给大触看。

她是个纯正的现充，平时只看些小说和电视剧，网络用语也不会多少，经常听不懂阚清在说什么。可她为了和阚清成为朋友，能聊上天，会逼着自己看原本没有兴趣的东西，去接触不会接触的领域。

那么笨拙，那么吃力，“大触”这个词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老古董叫法，也不知道她从哪翻出来的。

只是因为她们是好朋友。

阚清把那副小小的画剪下来了，拿着缺了一块的请帖参加了她最爱的女孩的婚礼，然后看着她牵着另一个人的手，走向美好的未来。

这次她不再是和刘婧同台的主演，她甚至连伴娘都不是，只是以普通朋友的身份见证刘婧的幸福，然后在台下泣不成声。

“谢谢你们。”阚清重复着，像是在对自己说，“是你们让她幸福了。”

何映和梁潼对视一眼，也是没想到阚清能窥到那么一点重生的迹象，然后和他们道谢。

同学聚会结束得晚，原本他们几个还约去苏谨言家撸猫，见状也只能作罢。

何映和梁潼陪着朋友们都打上出租车才走。他们家离这里很近，京城夜生活丰富，这个点打车很堵，他们干脆走路回去。

北方的五月天有着很舒服的温度，晚风温柔，轻轻地吹着夜间行人的脸。他们并排走着，影子因为路过的车而没了章法，时隐时现，像在相拥。

明明刚才听到了很多消息，比如谁谁大学没读完，出来创业成了大老板，比如谁谁情场失忆，一时想不开，走错路了，再比如当年二中说要建的六楼高滑滑梯真的建了。

每件事都够他们聊很久。

但没有人开口，他们都不想惊扰这个良夜。

今夜有风，有星，有月，有远处霓虹闪烁的高楼大厦，有车水马龙的烟火人间。

有携手同行的人。

梁潼停了下来，指着空荡的右侧，那里是开阔的江面，浩浩荡荡的江水隔开了市中心的繁华，何映跟着看过去，一时不知道梁潼指的是什么。

梁潼朝他笑，一句话带何映回到了十七岁那年的夜里。

他说，何映，广州塔的灯灭了。

何映也笑了，握住梁潼的手往上走，然后食指虚虚地点着天边的一轮皎月。

他的记性不好，但和梁潼有关的一切都记得很清楚。

一个吻落在了脸侧，然后在迎合下，两颗心轻轻地贴在了一起。

“梁潼，喔钟意哩。”

这是他十七岁时没学会的粤语，而在此刻，何映无师自通地学会了。

梁潼喜欢这个告白，朝何映勾勾手指头：“再教你一句。”

他这次没说粤语了，说的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何映，我爱你。”

“我也爱你。”

这是他们等了两辈子才等到的对话，坦荡的爱意值得付出漫长的时间。

早一分太早，一切都刚好，他们的故事从现在开始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