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潼这辈子因为和何映在一起的晚,没来得及和梁柏桉出柜,所以还能保持着那点微乎其微的母子情。
他有些忐忑地给梁柏桉发消息,问她最近有没有空见一面。
梁柏桉很晚才回复他,叫他没什么事别打扰她工作。
她一直都是这样,忙碌到儿子找她都没空,家长会是不去的,亲子活动是缺席的,梁潼感染新冠一个人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时她是赶不回来的。
可工作其实也不是无穷无尽的,她只是不想罢了。
她不知道怎么面对梁潼。
随着年纪上涨,就算冷血如梁柏桉都难以避免会渴望亲情。生老病死在她这个年纪已经不是需要避讳的事了,梁柏桉自知对身体没多好,也不会异想天开自己能长命百岁。
梁潼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是她曾经在尘世里摸爬滚打,苦过笑过的证据,也是她这辈子最骄傲的杰作。
他是她的骨肉。
梁柏桉看着手机上冰冷的备注,“梁潼”已经响铃超过三十秒,明显是要打到她接通为止。
她还是接了,眼睛看着窗外的点点灯光,现在是晚上九点,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在加班,没有人会指责她在工作区域接私人电话。
“妈。”
梁潼的声音和她印象里不太一样,不过也是,上次他们交流已经是几年前了。
梁柏桉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种预感,心跳加快了几分,声音倒是四平八稳:“有事说事。”
对面安静了一瞬,随即道。
“我有爱人了。”
预感成真了。梁柏桉怔愣了一会,随即想到,也是,梁潼已经快三十岁了。
她是个失职的母亲,连孩子的具体年龄都没有印象,只能笼统地归为“三十”的范畴。
大概是加班太累了,梁柏桉没有第一时间骂他,只是淡淡道:“你希望我什么反应呢?”
梁潼边用平板和何映视频边给梁柏桉打电话,此时在何映鼓励的眼神下终于做足了心理建设,问道:“你不想见见他吗。”
出乎意料的,梁柏桉轻笑了一声。
“什么时候。”
梁柏桉很忙,梁潼也不闲,两个假期少的人想协调时间是很难的,这一拖就拖到了五一。
见面地选在了北京,梁潼原本想约在上海的,他打算假期和何映腻在一起,北京人太多了,居家点外卖都不方便。
但何映一听梁柏桉就在河北工作,立即说还是就近吧,省得阿姨折腾。
梁柏桉在何映这里的形象非常古怪,何映生怕她因为往返奔波用时太多而给自己多扣几分。
梁潼欲言又止,还是没告诉何映,只要是以梁潼伴侣这个身份出现,他的分就已经只低不高了。
梁柏桉在路过街边的橱窗时停了一会,通过玻璃面的反光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很经典的不好相处的长辈形象。
梁潼打小性格孤僻,她并没有和儿子的同龄人打交道的经验。她收回了目光,没什么波动地走向约定的餐馆。
那是一家家庭餐馆,有专门的儿童玩乐设施,一进门梁柏桉就听到了刺耳的哭声,吵吵嚷嚷,她的心情一下子就变糟了。
梁柏桉跟着服务员的指引走到了最里面的桌子,梁潼和一个年龄相仿的男人坐在一块,而对面的位置也有人。
她觉得不太对,但梁潼先一步看到了她,点头问好:“妈。”
这一声“妈”成功勾起了梁柏桉那点仅对儿子的耐心,所以她走了过去,但话还是说得直接:“你对象是你旁边这个,还是对面——”
她和季南四目相对,话一下卡壳了,好一会才终于反应过来,凌厉的凤眸盯着梁潼,明显已经动怒了:“什么意思。”
梁潼平静地看着她:“见家长啊。”
在梁柏桉转身前,他又道:“作为父母,不能缺席孩子的一生吧。”
这句话成功地把梁柏桉钉在了原地,愧疚和被儿子威胁的愤怒在她身体里翻涌,好在她这辈子遇到的神经病多了去了,到底还是克制住了,沉着脸坐下来,做了个手势示意季南和她隔开距离,然后对梁潼咬牙切齿道:“真是长大了啊。”
既然梁潼要她担起作为母亲的责任,那她也不会放过梁潼,冷哼一声:“家长不同意。”
季南复读道:“家长不同意!”
何映没想到原本说好带他和梁柏桉见一面就帮忙的季南临阵倒戈,手上安抚地按住准备还嘴的梁潼,笑道:“还没自我介绍呢,阿姨好,我叫何映。”
梁柏桉记得他名字:“高二那年领回家的那个?”
她是在问梁潼,直接无视了何映,这让何映有些尴尬。
梁潼点头,发现梁柏桉没有继续开口的意思,于是自顾自地给何映介绍:“这是我妈,我是和她姓的。”
他想起了何映要和季南装没见过,又指向季南:“这是我妈的前夫。”
何映:……
这个表达真的可以吗?
梁柏桉很满意梁潼不认季南的行为,面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但还是没多友好:“当时说要见一面,怎么走那么快。”
“是不敢吗?”
季南这会倒是不疯了,大惊失色道:“早恋啊?”
何映忙摆手:“没有,当时就是普通朋友。”
梁柏桉嗤笑一声,倒也没抓着这个不放,反问梁潼:“知道为什么不同意吗?”
她没等梁潼回答,指着迷茫的季南道:“我可以接受你成家立业,而不是为了所谓的爱情。”
反面教材不敢吭声,唯唯诺诺地转过头。
梁柏桉上了年纪,不会像小姑娘一样藏着掖着自己年轻时爱错人的事情,她可以平静地摊开伤疤,好教梁潼悬崖勒马:“你难道想变成他那样吗,嘴上说着追求爱情,干着违背道德的事,出轨,约炮——”
她连说都嫌脏,厌恶地移开头,连余光都不愿意分给季南。
他的爱都是真的,不爱了也是真的。
到底是携手走过人生最美好的十年的夫妻,闹到现在这样也挺嘲讽的。明明坐在一起,相隔不到一米,视线却永不交汇。
季南通过玻璃的反光看着梁柏桉,脑子是难得的清明,心想没有自己,她过得真的很好。
鸟儿起飞了,地上的人追不上的。
梁潼不体贴地打断了季南发散的思维,把艺术家从蓝天拽回了泥地,语调是不同以往的轻快,话却残忍。
“妈,我不是他。”梁潼收了刚才和梁柏桉对峙的姿态,“错的不是爱,是季南。”
孩子看得比谁都通透,轻而易举就戳穿了不着寸缕的国王的谎言。
“深情”是季南维持着最后体面的透明新衣,以此来骗自己,骗梁柏桉,实际上一切只是他的人性本劣。
他恼羞成怒地看着梁潼,癔症让季南感觉头疼,像熟透的瓜,裂开后会流出红色的血肉。
仿佛当年从高楼一跃而下的是他。
季南艰难地睁大眼,可怎么样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对面的梁潼逐渐变成了另一个模样,成了十七岁的梁柏桉,成了他名存实亡的爱人。
这是一场行之有效的报复。
他仓皇地站起来,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明明就没做过对的事,凭什么敢奢望儿子接纳自己,妻子原谅自己,被他亲生砸碎的家庭重归于好。
重来这种好事,他也配。
季南踉踉跄跄地走了,在座三个人没有人挽留,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狼狈离场。
他留给妻儿的总是背影,几个月前的生日是这样,几十年前的出走也是这样。
但这是最后一次,季南再也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了。
季南其实说得也没错,梁潼是他和梁柏桉养出来的没有心的怪物。
他不会心疼梁柏桉识人不清,也不会去恨季南。他只觉得他们活该。那些恩恩怨怨,因爱生恨,梁潼没有一点兴趣。
但何映给了他一颗心,所以他终于看见了梁柏桉受的苦。
梁柏桉对他也没多好,但至少有养育之恩,只要她愿意,梁潼会叫她一辈子的“妈”。
他做不到像梁柏桉希望的那样,成为不被情感左右的绝对理性,也没学会在梁柏桉断绝关系时挽回。
所以他送了梁柏桉一份礼物。
梁柏桉面上没什么反应,只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难得开了个玩笑:“这是附加节目吗?”
梁潼没笑,语气很认真,再次重复道:“错的是季南。”
从道德层面来说,错的当然是季南,但要真的从头论,梁柏桉也并非无罪。
无所谓,反正人心都是长偏的。
他只是想让他妈解脱。
错的不是爱,只是爱错了人。
梁柏桉不说话了,终于正眼看何映,静静地打量着。她的涵养很好,刚才指着人讲话就已经是她能达到的极限,此时收了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竟也看出了几分和梁潼相似的温润。
何映原本还处于震惊状态,他压根不知道梁潼打算来这一出报复季南,此时被梁柏桉盯着,立即坐正了几分,紧张到手心冒汗。
梁柏桉没说行,也没说不行,突然笑了。她今天笑得比一年的次数都多,但这次不是嘲讽的笑:“饭就不吃了,我先走了。”
梁潼下意识开口:“妈,等等——”
梁柏桉已经起身了:“今年我会回省过年的。”
“你今年没回去看外婆,她已经和我告状了。”梁柏桉自己都没回去看母亲,倒是理直气壮地指责儿子。她斜了梁潼一眼,又不经意道,“反正你必须回去,带人也行。”
梁潼这才明白她的意思,怔愣地看着梁柏桉走了。从这里到门口的路只有一条,梁柏桉走着季南走过的路,不同的是后者是再也不见,她是后会有期。
何映伸手在失神的梁潼面前晃了晃,虽然有点破坏气氛,但这个问题很重要:“我们没点单,还要在这吃吗?”
“打包吧,两个人也吃不完。”梁潼已读乱回,突然道,“上辈子我妈叫我滚。”
家庭餐馆是季南挑的,本来四个成年人来这吃饭就已经很诡异了,他们又坐了这么久不点单,服务员看他们的眼神都开始变得奇怪起来。
何映想着来都来了,人散了也不影响胃口,于是点了两份主食,低着头接话道:“嗯,这次呢?”
梁潼低声道:“这辈子她叫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