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楠伊听得门响,侧头扬声问:“何事?”
门外传来声音:“几位小姐,可还要续些酒水?”
“不必。”
隔壁厢房,一道人影匆匆上前禀报:“大殿下,大殿下,许小姐就在隔壁厢房,同席的还有通政司柳大人的千金,及将仕佐郎府上的两位小姐,店家说几人喝了不少酒,眼下醉得不轻。”
这些日子,赵明一直按宋毅的吩咐,暗中盯着许楠伊的动向,却没想到今日竟撞上了这样一幕。
宋毅倚坐窗侧,眉梢轻挑,语气中带了分探究:“许楠伊和柳疑宁是从小玩到大的闺中密友,这本殿自是知晓,可将仕佐郎区区的九品小官儿,他的两个女儿,怎么也馋和进来了。”
这其中,似乎藏着他未曾预料的事。
片刻后,他吩咐说:“先不要惊动她们,去查一查丞相和这小官儿近日是否有异动。”
赵明应声退下,刚走到门口,忽而折返,神色一动:“殿下,许小姐她们似乎要离开了。”
“这就要走了?你拦下她,想个由头把她带过来。”宋毅又朝他挥了挥手,“等等,你就说本殿想报救命之恩,邀请她喝杯茶。”
说完,宋毅眉头稍展,低声自语:“这样说,应该不会吓到她。”
赵明站在一旁,嘴角抽了抽,心底起了疑惑。
殿下今日的举动着实古怪。
他做事向来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要见谁、要查谁,哪用得着拐弯抹角?哪怕是朝中权贵也不过一声令下,何曾让他这般斟酌措辞。
如今,她不过一介臣女,殿下竟然要“请她喝茶”?她胆子再大,难不成还能驳了殿下的面子?
而且,他还没见过殿下对哪个女子这般,他想提醒:“殿下。”
宋毅瞥了他一眼,直接打断他:“无需多言,照办就是了。”
在外人看来,救命之恩是恩。
可这事宋毅已经提过不止一次了,这种理由说多了就会显得别有用心,反倒更像是借着“恩情”这个由头,接近许楠伊。
还不知情的许楠伊站在马车前,目送柳疑宁与白溪姐妹的车辇离去,她抬手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并没有上马车的意思。
突然。
“许小姐。”赵明拱手,拦在她面前,声音不高却不容拒绝,“殿下念您几日前的救命之恩,特邀您前去小坐,喝杯茶叙一叙。”
她扫了一眼赵明,见他面色古怪:“知道了。”
“救命之恩?”她疑惑,“不是早都送过谢礼了吗?怎么还挂在嘴边?这兄弟俩怎么都喜欢请人喝茶,美名其曰是喝茶,谁知道心里打什么算盘?”
她心口一阵憋闷,无奈叹息,只觉这些人太过专横,旁人几句话,便能左右她的行动,而她,却连一个“不了”都说不得。
世道真是不公。
冷风袭来,酒劲儿上涌,脚下不免有些发虚。
刚踏进厢房,还未来得及行礼,便一手撑住门框,连着打了两个酒嗝,她胃里翻腾得厉害,脑袋发胀,抬眼望去,竟看宋毅身后影影绰绰,仿佛还冒出个分身来。
许楠伊强撑着直了直身子,踉跄着行了个礼,声音含糊:“不知殿下召臣女前来,有何吩咐?”
赵明在旁见她这副醉态,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眼角直跳,心里嘀咕:“哪家的大家闺秀是这般模样?”
反倒是宋毅,褪去往日一贯高高在上的威严,眼底多了几分隐约笑意。见她醉眼迷离、行止狼狈,竟觉得比她平日规矩得体时还可爱几分,道“坐吧。”
话落,他指了指身侧的木椅,语气温和得出奇,“你喝了酒,先喝杯醒酒茶,胃里才好受些。”
她连连摆手,却站得笔直得像根竹竿,看上去十分刻意,僵硬道:“殿下……这恐怕不合规矩。”
宋毅见她这副故作镇定的模样,说不出的古怪,打趣道:“许小姐既知守规矩,看来还没醉。”
“殿下说笑了,臣女的酒量可深不见底。”她不甘示弱,还没嘴硬完,一个酒嗝突兀地打了出来,气势瞬间塌了下来。
头一阵剧痛袭来,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双手抱着脑袋喃喃:“规矩个鬼啊,我的头都快炸了。”
宋毅望着她,轻轻一笑,递过茶盏,语气调侃:“许小姐如此坦率,倒真是本殿第一次见。”
她接过茶杯,抿着嘴吹了吹热气,心里却依旧警惕,暗自琢磨着宋毅此番“请茶”背后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宋毅轻轻一笑,递过茶盏:“许小姐如此坦率,本殿还真是第一次见。”
她接过茶杯,抿着嘴吹了吹热气,自知不该逞强,可偏偏嘴上不饶人:“大殿下说笑了,臣女自知尊卑有……序……”
话还没说完,又打了一个酒嗝。
“殿下,臣女失礼了,您莫怪。”她决定礼数周全些,总归是稳妥。
宋毅摆了摆手,“许小姐不要担心,你对本殿有救命之恩,本殿不是那种恩将仇报的人。”
茶水一杯杯下肚,酒意也被慢慢压了下去。她眼神一亮,脑中灵光一闪,若能借宋毅之手,将白雨送入书院。
这个法子……似乎行得通。
许楠伊暗自得意,小声嘀咕:“我可真是个天才,这主意妙极了!”
宋毅看她忽而神游,两眼放空,一会儿又傻笑不止,不由得好奇:“许小姐,可是想到什么高兴事?”
许楠伊被他一句话唤回神,抿唇思索一瞬,忽而出声问道:“殿下,方才敲门的人,是带我来的那个侍卫吧?”
宋毅唇角上扬,赞赏道:“哦?许小姐是如何判断出来的?”
许楠伊眼神清亮,语调不疾不徐:“这酒楼生意火爆,店小二每日迎来送往,声音高而细长。可方才那人声音浑厚,应是常年训练,不像是酒楼出身。”
宋毅笑意更深,漫不经心道:“许小姐没上马车,不也猜到了本殿在这里?”
狐狸过招,每一步都藏着心眼儿。
许楠伊哪是猜测,分明是在等他。
终于下定决心,她咬了咬牙,抬眸看向他,语气柔软的请求道:“殿下,不知您是否愿意帮我一个小忙?”
她平日里处事从不轻易求人,此刻却低声下气地开了口。
在他面前,许楠伊早已放下了戒备。
这语气,在宋毅听来带着几分娇嗔,虽说她喝了酒,也失了分寸,反而拨动了他的心弦。
宋毅神语气透着一丝愉悦,直言道:“许小姐请讲,若是本殿能帮得上,自会尽力而为。”
眼下越发好奇了。
许楠伊心头一喜,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不知殿下可曾听说,灵峰书院最近要招收女学生的事?”
说到最后,她声音弱了几分,伸手去拿茶壶,想为宋辙添一杯茶,可醉意未消,眼神发虚,手指探了个空。
看上去十分滑稽。
却让宋毅生怜意,他不动声色的将茶壶推到她跟前,道:“本殿听说了一些消息,许小姐可是想进灵峰书院?”
见他误解,许楠伊连忙摇头:“不是臣女。”
她顿了顿,斟酌了一番措辞,终是开口:“臣女想帮一个朋友争取这个名额。她是将仕佐郎家的二小姐白雨,资质不错,为人也端正,可惜门楣太低,若依正常流程,怕是连初选都过不了,所以想让殿下帮着想想办法。”
宋毅沉默。
灵峰书院,乃是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圣地,名望之高,规矩之严,自古以来便只收男子,今日忽然传出开放女学的风声,朝野震动,褒贬不一。而更关键的是,那座书院如今掌握在他那位弟弟宋辙手中。
若让他求的是旁人也就罢了,可偏偏是那人。
她提的要求,确实有些棘手。
宋毅分析完里面的利害:“若是你想进书院本殿一定尽力,哪怕是拉下面子求我那二弟都没关系,可这将仕佐郎家的小姐属实有些难办。”
许楠伊都明白,让他为了自己去找宋辙开口,无疑将他的身份放在一个非常尴尬的位置上,兄弟两人为了皇位斗得你死我活,如今却要他低头相求,这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她语气失落道:“若是二殿下都觉得难办,那就真的没有人可以帮得上忙了,能想的办法我都想了个遍。”
宋毅也颇为为难。
据他了解到,许楠伊平日里不学无术,喜欢和通政司家的柳小姐厮混在一起,这样的人,突然想进灵峰书院,是不是另有所图?
许楠伊又换了个策略:“臣女知道殿下与二殿下的关系紧张,可臣女也是没有办法了才来求殿下的,殿下是谦谦君子,人中龙凤,无所不能,就连我父亲都经常夸赞您品性了得,殿下您能不能想想办法,若是殿下帮了臣女这个忙,臣女定会对殿下感恩戴德,日日为殿下祈祷。”
想尽了所有的好话。
宋毅微微眯起眼,半晌才慢悠悠开口:“好吧,本殿可以试着去同二弟求个情。”
许楠伊闻言,连忙起身躬身一礼,语气郑重:“多谢殿下,臣女铭感五内。往后若殿下有差遣之处,臣女定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气势做的十分到位,礼数也摆得恰到好处。
宋毅看着她,神情有些波动,忽然变得正经起来:“不过,许小姐还请记住,本殿愿意出面,不是因为你方才那番夸赞。“而是因为本殿一向知恩图报,重情重义。你为救我一事,确实受了伤,这份情,本殿不曾忘。”
许楠伊闻言,只觉心头一震,先前的嬉笑打诨全荡然无存,低声应道:“臣女明白,往后臣女与殿下,算两清了。”
毕竟当初救他,并非全是出于自愿,如今又借着这份情分请他出面,终究心中有愧。
“两清?许小姐倒是痛快。”
他语气温和,继续道:“许小姐,又何必急着与我撇清关系呢?”
许楠伊还沉浸在喜悦之中,完全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
她神色微敛。
疑宁是柳伯伯的掌上明珠,自是有进灵峰书院的资格;白溪身后又有宋辙点头,成算也极高。唯独白雨,从早上开始就闷闷不乐,方才吃饭也是不动声色地坐着,恐怕就是因为这件事。
许楠伊一直默默留意着她的神情,没有当面点破,而是暗自琢磨,这次女学堂只开六个名额,京中多少名门之女虎视眈眈,就算她有心帮忙,也未必有十分把握能将她稳稳送进去。
毕竟,真正拍板定夺的,是宋辙。
可那位二殿下向来桀骜孤傲,不爱欠人情,更不喜旁人说情。他行事讲究利益至上,步步权衡,每一桩决策都像是在布棋,一子落下,必定深思熟虑,不容他人插手半分。
说白了,在他眼里,任何人都得有利用价值,才配开口。
而白雨,眼下既没有人脉,又没有特殊资历,连“被利用”的资格都显得勉强,想凭空安排进去,难度之大,不言而喻。
白溪和楚砚朝能入选,不过是恰巧补上了那笔账:白溪当初被他掐得几乎断气,还冒险替他取了那幅画像,如今借此一事算是两清。
不过,当时她就想到了宋毅。
若宋毅肯出面,与宋辙说情,这局势,也许还能扭转。
眼下可算是解决了。
许楠伊刚和宋毅道别。
“啊——”
一阵突如其来的强风扑面袭来,一只宽厚有力的大手猝然探出,狠狠地将她抵在了门板上。她肩头猛地一沉,木门剧烈震颤,粗糙的木纹透过薄薄的衣衫刺得她背脊生疼,强烈的压迫感迅速将她笼罩。
她瞳孔骤缩,喉咙微哑,只能发出一声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