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府。
管家到紫竹堂,道:“相爷,二殿下的马车往相府这边来了,是否要出府迎接?”
一想到宋辙今日朝堂上的举动,许征神色一变,吩咐道:“快,关门!”
管家一愣,便出去了。
“把参汤放下,你们都下去吧。”王氏走到许征身侧,道:“老爷,此举不妥,二殿下素来行事毫无顾忌,可您怎能不顾言官之口?若他们将今日之事上奏圣听,只怕对您大为不利。”
许征反手握住王氏的手,眼中隐有怒火未平,道:“夫人,你未曾见他今日在朝堂上那肆无忌惮的模样,这口气,我实在难以下咽。”
此刻,二殿下的马车停在了许府门前,刘风放下手里的马绳,禀告道:“殿下,方才相府的大门关上了,请殿下先在马车上稍候,属下这便去敲门。”
“不必。”宋辙掀帘而出,下了马车,他望着那紧闭的大门唇边泛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吩咐道,“把马车上的椅子搬下来。”
出门前,刘风还暗自纳闷,殿下为何特意吩咐在马车上备一张金丝楠木椅,此刻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殿下早就料到了许丞相会有此举,他也熟悉殿下行事的做派‘要闹,便闹得天下皆知。’他搬下张沉重的楠木椅,道,“王爷,是否要放到府门正前方?”
宋辙淡淡颔首:“嗯。”
就这样,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宋辙一袭朱红官袍加身,安然坐于丞相府门前,他双目微阖,仪态从容,尽显尊贵。
街上来往的百姓从未见过这般排场,都想目睹皇子的尊容,又趋于他与生俱来的威严,纷纷驻足不敢上前,可他们的好奇实在太重了,顷刻间,丞相府前已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许楠伊还在睡觉,对外头的动静一无所知,她素来有午睡的习惯,最忌被人打扰,更别提她那彪悍的起床气,就是牛鬼蛇神来了都得退避三舍,非寻常人能招惹得起。
然而,小蝶自知事态紧急,不顾礼数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几乎是跌撞到床前,她气喘吁吁喊道:“小姐,二殿下来了!”
许楠伊像是被惊雷劈醒,倏然睁开眼睛,她猛地从拔步床上坐起,眉头紧蹙,道:“他来做什么?”
若是换作以前,谁敢在她午睡时擅自闯入,早就被她一通劈头盖脸骂得抬不起头来,小蝶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回应:“奴婢也不知缘由……只听说相爷将二殿下挡在了门外,没想到二殿下也不恼怒,反倒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把椅子,他此刻就坐在相府门口,外头的百姓听到风声全都过来了,将相府门口围得密不透风。”
许楠伊低估了自己在许征心中的分量,可见许征是个典型的女儿奴,把她看的比自己还重要,可谓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她两步从拔步床上跳下,急切道:“去紫竹堂。”
“小姐,外头冷!”小蝶从后头追来,手里抱着那件绣着腊梅纹样的红色夹袄。
到了二进院,许楠伊站在书房门前,轻轻叩门,声音清亮道:“父亲,女儿听说您把二殿下关在了府外?”
“吱吖”一声,门开了。
如今,“二殿下、二皇子、宋辙”这几个字在许征心里早成了一根刺,他只要听到就恨的牙痒痒,沉着脸道:“正是,他今日在大殿上大放厥词,狂妄至极,皇上已命他登门赔礼,还免了他的朝权。”
许楠伊怔住,她万没想到父亲竟将事情闹到了御前,宋辙毕竟是未来的天子,他岂肯善罢甘休?若是他日后存心报复,小小相府怎能招架的住,她快步进了书房,低声劝道:“父亲,您昨日不是已经应允了女儿吗?说好了不再招惹他?”
许征皱起眉,望着不似从前那般胆大妄为的女儿,心中竟有些陌生,问道:“你从前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如今怎这般畏缩?你是父亲的掌上明珠,父亲怎能看着你受欺负而无动于衷。”
听到许征这番话她心头一热,眼眶泛起泪光道:“父亲,我知道您是在为女儿出气,女儿感激在心,可女儿也想护着父亲,二殿下此番前来虽说是奉旨赔礼,可他终归是皇子,代表的乃是皇家颜面,如此一直将他其拒之门外,表面看似出气,实则非明智之举,您且思量这落得是谁的面子?日后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借机生事,恐怕就得不偿失了。”
王氏见她和自己想到一处,也劝说着:“老爷,伊伊所言甚是,凡事点到为止便好,毕竟他为皇子,而您乃臣子,我们许府向来不生事,可也不能因此坏了规矩。”
两人的话似水般轻柔,却重如千斤,字字击在了许征心头,此刻,心里的怒意已然退去大半,他在官场沉浮多年,自然知晓此事不可闹得太僵,便顺着台阶下了,叹息一声,道:“走吧,出去迎接。”
这才率领着家眷与仆人,声势浩大地迎了出去。
许征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拱手施礼道:“殿下亲临寒舍,微臣受宠若惊,未能远迎,实在惶恐,还望殿下恕罪。”
随即目光一转,厉声斥责守在门前的侍卫:“殿下驾到,为何不早些通传?”
许征历经风雨,自是知晓如何化解这等尴尬的局势,他既能保颜面,又不失礼数。
宋辙手指一声一声的扣在楠木椅扶手上,丝毫未起身之意,淡淡道:“无妨,本殿......等得起。”
两人心照不宣,都是修行千年的老狐狸,岂不知对方是故意而为之。
许楠伊看着宋辙那笑意盈盈的模样,一股凉意直窜心头。
笑里藏刀,还不如冷脸来得痛快,他这一招分明是将丞相府架在火上,让百姓都看到许征的官威大到都不把皇子放在眼里,真是阴险狡诈。
宋辙目光一撇,眸中的讥讽一闪而过,他缓缓起身,经过她身侧停住脚,敛起笑意,道:“许小姐还是一如既往地煞费苦心。”
许楠伊怔了怔,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一时没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直到他的背影远去她才反应过来,咬牙切齿道:“煞费苦心?煞费你个大头鬼!”
她转身便吩咐:“小蝶,把我所有红色的衣服全烧了!以后我房里不准再出现任何红色。”
小蝶愣了愣,小声的问:“小姐不是最喜欢红色吗?”
“呵?我最喜欢红色?难怪被宋辙嘲笑。”她语气一顿,继续道:“如今不喜欢了,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木槿堂。
许征清了清嗓子,故意问:“不知二殿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啊?”
许楠伊一见宋辙,浑身便不自在,她径直上前,道:“父亲,既然您与二殿下有正事商谈,女儿就不打扰了,先告退。”
许征立即会意,道:“你先回去吧。”
许小姐,请留步。”宋辙立刻唤住她,继而说道:“昨日本殿一时失手误伤了许小姐,今日特来向丞相大人和许小姐赔罪。”
宋辙将“误伤”二字咬得格外重,话虽说得体面,实则并无歉意只是走个形式,他那副居高临下的姿态,仿佛是在施恩一般,让堂堂的皇子低头,已是莫大的体面。
许楠伊也明白他在敷衍了事,淡淡的回应:“哦。”
宋辙斜睨了眼身侧的侍卫,慵懒道:“把东西抬上来。”
刘风几番往返,将几口沉甸甸的箱子搬至跟前,他将箱盖开启,金光乍现,里面尽是些珍珠翡翠、金银饰品。
许楠伊问:“二殿下这是作何?”
宋辙双手负在身后,淡漠地回道:“破财消灾。”
“......”
许楠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中怒意翻涌:“二殿下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出了事就只知道拿金银珠宝摆平。”
话落,宋辙不耐烦地站起身来,几步逼近,他身形高大,几乎将她完全笼罩,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声音压得极低仅两人能听见,满脸不屑道:“许小姐这番话,倒像是对本殿了如指掌?既然金银珠宝入不了许小姐的眼,那许小姐倒是说说,本殿该拿什么摆平?美色吗?”
此话一出,四周骤冷。
显然宋辙也听到过那些传闻,说丞相府的千金喜欢他多年,甚至非他不嫁,向来冷傲不羁的他,只当笑话听,连正眼都懒得给。
许楠伊手指发颤,强忍怒意道:“父亲,女儿尚有事务在身,先失陪了。”
未及许征开口,她已拂袖转身而去,衣袂翻飞,带起一阵细风。
管家快步走进厅中,附在许征耳边道:“相爷,大殿下到了。”
许征微微颔首,随即起身,话中已带了逐客之意:“二殿下,微臣今日尚有贵客,恕不远送。”
宋辙脸色难看至极,却不好发作,灰头土脸地被“请”了出去,他刚出许府,便瞥见一宋毅的马车停在台阶前。
车夫掀起帘子,宋毅见他那张脸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抬脚便下了马车,嘴角扬起一抹笑:“二弟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啊,怎么,刚从丞相府出来就这般狼狈?莫不是被人扫地出门的?”
宋辙眼帘一抬,两人的视线交汇,他嗤笑出声,毫不客气地反击道:“这里又没有外人,兄长就不要再装腔作势了,本殿倒是奉劝兄长收敛一些,莫要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兄长打得什么算盘,本殿一清二楚。”
宋毅挑起眉梢,似笑非笑地道:“哦?那不如二弟说来听听,兄长到底打了什么算盘?”
宋辙眼中闪过一抹狠厉,威胁道:“不论是惠州的刺客,还是眉州那桩贪腐旧案,只要本殿抓住兄长一点把柄,本殿绝不会再手下留情,兄长最好识趣些别再自作聪明,否则,本殿绝不介意亲手将你除之而后快。”
然而,宋毅脸上的笑容不减,嘴角继续上弯轻笑出声,他步伐从容地走向宋辙,道:“呵……二弟这就沉不住气了,二弟是觉得自己已经胜券在握,真当能赢得了兄长?”
宋辙生来最厌恶的,便是他这副表里不一永远笑意盈盈的模样,在旁人眼中他彬彬有礼、儒雅谦和,实则心思缜密、步步为营,虚伪至极,他紧紧握拳,指节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道:“那就拭目以待,兄长是否次次都能侥幸逃脱。”
宋毅看他怒火难平的样子可笑至极,他懒得再浪费口舌,抬步便朝丞相府走去,步履从容,神色淡定,全然不把方才的威胁放在心上,在他眼里,宋辙不过是个跳梁小丑,再多的狠话,也只是发泄无能的手段罢了。
“就让你再嚣张几日。”宋辙站在原地,脸色阴沉如墨,吩咐道:“回府,去通知彭思齐,立刻来府上一趟。”
许征见宋毅携礼前来,难掩诧异之色,今日这两尊大佛竟在同一日先后到访,这等情形实属罕见,他不敢怠慢,脸上堆起笑意,恭敬道:“微臣参见大殿下,大殿下亲临,寒舍蓬荜生辉。”
“丞相不必多礼,是本殿贸然叨扰,失了分寸才是。”宋毅进了木槿厅落座,他身后的随从恭敬地将礼盒呈上,盒盖开启,露出一套工艺精湛的玉制茶具,洁白温润,玲珑剔透,旁边还静静躺着一支白玉兰发簪,款式雅致,品质上乘。
许征目光微动,这份礼物分量不轻,他略一颔首,缓声道:“殿下远道而来已是折煞微臣,竟还携如此珍贵之物,实在是让微臣惶恐。”
“丞相无需担忧。”宋毅抬手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茶香氤氲,言辞恳切道:“本殿今日前来,一则是为感谢许小姐的救命之恩,二则许小姐因本殿遭二弟刁难,本殿心中着实难安,特来致歉。”
致歉?”许征眉梢轻扬,面上含着笑,心中却掠过一丝不安,他轻轻叹了口气,缓声道:“殿下安危关乎天下苍生,小女所为不过是分内之事。倒是殿下,今日在朝堂上挺身而出,为微臣仗义执言,微臣更应感激殿下才是。”
宋毅目光一亮,眼中闪过一抹欣赏,道:“丞相言重了,本殿在朝上不过据实而言罢了,令爱不顾自身安危救了本殿,丞相放心,本殿定不会让许小姐白白受伤,如今,再加上许小姐这层关系,咱们理应多走动走动才是。”
“不敢劳驾殿下。”
许征听出了他的笼络之意,他虽为朝堂重臣,始终信奉中正之道,从未想过卷入党争,他对大殿下的行事风格亦有耳闻,此人看似温文尔雅,也绝非良善之辈,今日他登门话语周全,却字字有意,他讷讷接过谢礼,望着这支白玉簪心中泛起波澜,并不打算将发簪转交给女儿。
宋毅心知肚明,自进门许征始终保持分寸,今日他虽未拒人于千里之外,却也没表态,自己这一番登门示好,对方不会轻易买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