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进了玉兰堂内室。
丞相府是典型的三进三出大宅院,她所居之处为最内侧的玉兰堂,两旁设有小耳房,而许征与王氏则居于二进院的紫竹堂。
许征一进屋,便吩咐下人往暖炉里添了些炭火,炉中火光映红半壁,火苗“噼啪”作响,暖意渐渐弥散开来,王氏满眼心疼,手执湿帕轻柔的为她擦着颈侧的血迹。
屋内清雅素净,几案上香炉轻吐烟丝,烟气袅袅如纱缱绻盘绕于空。
许楠伊手指捏着衣角,局促地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开口。
昨日,她还觉得许征是个不近人情、冷面如霜的父亲,初次见面不过片刻,便让她手心冒汗,他那份自带的威严更是压得她喘不过气,现在看来却不大相同,见她受伤,那个看似不通情理的父亲却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言辞坚定的竟要到圣上跟前理论,只是为了替她讨一个公道。
原来,都是她误解了父亲。
许征坐于主位,眉宇间的凌厉已收去几分,眼神却依旧深不可测,语气丝毫没有责备,道:“坐吧。”
这比任何安慰都更加动容,许楠伊应声缓缓落座,她鼻尖一酸道:“父亲,对不起。”
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岂有此理。”哪有父亲不疼女儿的,许征心里的怒气再一次被激发出来:“敢欺负我的女儿,休想就此了事。”
许楠伊这次是真的慌了,她太清楚宋辙了,那人刚愎自用,睚眦必报,和他硬碰硬根本占不了上风,她虽是穿进了书里,到目前为止对这个家也还没有多少感情,可看到这个一心护她的父亲,她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了他们,更不希望给许府招来杀身之祸。
否则,她来这一遭罪孽可就大了。
她唯有耐着心劝道:“父亲,这件事……还是到此为止吧,切不可再闹大了,二殿下心胸狭窄,如果真把他逼急了让他起了报复之心,那后果可是不堪设想啊!到那时,不只是您,恐怕整个许府都难以全身而退……女儿不愿看到那样的局面。”
许征听罢,只觉她这番话未免太过危言耸听,显然认为女儿是被吓着了,竟把宋辙看得如鬼神一般,无所不能,他眉头微皱,不以为然的反问道:“如今圣上尚在,朝纲未乱,他宋辙再如何肆无忌惮,难不成还敢造反?”
他敢。
宋辙怒发冲冠,竟还真的敢造反,而且还是两次。
若她将真相尽数说出,许征和王氏定以为她惊吓过度一时神志不清了,她只能慢慢渗透,循序渐进地劝服,她语气放软,语带恳求:“父亲,不论他是否真的敢走到那一步,我们都不能拿整个家的安危去赌,您看看我们这个家多温馨,一家人其乐融融不好吗?还有您忍辱负重,历经多年才得今日之位,怎能因他毁于一旦。”
“你就答应女儿一次,好不好?”
许征沉默。
许楠伊见他不接话,带着几分委屈道:“早知道父亲不答应,女儿就不说了,省得让您跟着操心。”
“胡闹!”许征厉声呵斥道,“你以为你能瞒得了一时,还能瞒得过一世吗?为父又不为父又不是瞎子,这件事我迟早会知道。”
见许征动怒,许楠伊小声的嘟囔着:“能瞒过一日是一日。”
母亲放下手里的帕子,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起来:“伊伊,经过此事,”
王氏放下手中的帕子,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没忍住问道:“伊伊,今日经历了这些,你……是不是就不喜欢二殿下了?”
“什么?”
“我喜欢二皇子?”
许楠伊嘴角一抽,道:“母亲说的什么玩笑话,我躲他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会喜欢他那种杀......呃,那种危险的人物?”
这又是什么她不知道的暗线?
难道书里的许楠伊一直都喜欢宋辙?
眼睛瞎了吧!
王氏见她神色认真,又想到她今日在宋辙手里吃了那么大的亏,这才终于放下心来,她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这孩子一向倔强,一旦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父女二人更是因此闹得不可开交,欣喜道:“断了念想就好,二殿下始终不是良配。”
许征轻哼一声,挪喻着:“也也不知是谁当初跑到为父面前,信誓旦旦的说这辈子非宋辙不嫁,还跟为父吵得天翻地覆,为父一气之下差点辞官还乡,若不是你母亲阻拦,今日我们说不定在。”
母亲接过话:“确有此事,你父亲还因为此事伤心了好一阵子。”
看来,书中的许楠伊真的喜欢宋辙,为了他,没少做荒唐事。
既然占用了原主的身体,该承担的责任她也不能推脱。
许楠伊装出一副懊悔不已的模样,语气诚恳地说道:“是女儿年少无知,让父亲、母亲操心心……女儿当初确实是被他的外貌迷了眼,一时糊涂做了不少傻事,如今经历此事,女儿已看清了他的为人,也明白了‘人不可貌相’的道理,今日女儿是彻底放下他了,还请父亲、母亲日后莫要再提起此事,给女儿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许征她认错的态度不像是作假,却仍有些不放心,又郑重地问了一遍:“当真不再惦记他了?”
许楠伊点点头。
许征心里悬着的大石头终于放下来了,他实在不愿眼睁睁的看着女儿往火坑里跳,语重心长道:“伊伊长大了,你能这么想为父甚感欣慰,为父早就说过,宋辙心术不正,绝非良配,待父亲好好物色物色,一定会为你挑一个品性上佳的夫婿。”
“夫婿?”
许楠伊低头看了看这具身体,年龄也不过十六,她是理解不了古代女子过了及笄就能成婚的不成文规定,今日先敷衍过去,待他们为她挑好夫婿那日,说不定她早已经回家了,她一脸羞涩道:“当初是女儿太糊涂,竟没听进父亲的话,还是父亲慧眼如炬,早早就看出了他的本性,如今女儿只想多陪陪父亲母亲,哪儿也不去。”
许征见她一脸娇羞,眼里尽是宠爱,笑着应道:“好好好,哪儿也不去,我的女儿我来养。”
一旁的王氏见女儿被惯的不成样,无奈道:“你就知道宠她,难不成真打算让她一辈子不嫁人?”
许征毫不在意地回道:“那又如何?她若不愿嫁,为父就把她养在身边一辈子,咱们丞相府还养不起一个伊伊?”
一家三口又唠了些家常,这才各自散去。
许楠伊送许征和王氏离开后,她躺在拔步床上,想到了今日掳走她的那个黑衣人,也就是他们口中反复提及的“老彭”。
“老彭,老彭......”
许楠伊目光一沉,若她没猜错,那人十有八九就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彭思齐。
书中记载,宋毅驾崩后,新帝尚且年幼难当大任,朝政一度由太后白溪把持,那几年朝局动荡不安,白溪主张休养生息、与敌议和,唯独彭思齐力排众议挥军南下,多次扭转战局,他不仅平定边境,还为大凌开疆扩土立下汗马功劳。
可他不是楚砚朝的心腹吗?
书中还提及彭思齐妄自尊大,贪功好战,且出身草莽,他原是山里的土匪头子半路被招安,又因他性格莽撞、行事粗鄙,难登大雅之堂,故而不被白溪看好。
可他是楚砚朝冒死举荐出来的人,怎么跟宋辙搅在一起了?
难道他当初假意归顺楚砚朝,不过是为了博取他的信任?实际上他暗中在为宋辙效力?难怪宋辙第二次兵变轻而易举的就篡了位,原来还有他的里应外合,如此一来,这一切便说得通了。
这宋辙还真是不简单啊,只可惜狼子野心。
*
太和殿。
许征背脊直挺的跪在殿下,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恳请陛下为老臣做主啊!”
宋修远神色微动,语气带着一丝疑惑,道:“许爱卿何出此言?将委屈说出来,朕自会为你主持公道。”
许征伏地叩首,声泪俱下道:“启奏陛下,微臣状告二殿下滥用私刑,昨日险些将小女置于死地,女儿胆小受到了惊吓,彻夜噩梦连连,魂不守舍,微臣实在痛心不已,恳请陛下为微臣讨还公道!”
话落,许征又连连磕头,额头触地,发出阵阵闷响。
许楠伊昨夜的一番话,他终究还是没能听进去。
皇上眼神变得冷峻,开口问道:“辙儿,可有此事啊?”
宋辙神色镇定的上前一步,他瞥了一眼跪地的许征,随即拱手说道:“启禀父皇,确有此事,昨日儿臣查办惠州旧案,因情况紧急,一时误将许小姐错认作刺客,失手之下才惊扰了她,此事实属儿臣疏漏,儿臣愿亲自向许小姐赔罪,也必会给父皇和许丞相一个满意的交代。”
这分明是宋辙有预谋的劫杀,却被他三言两语搪塞成了失手惊扰,许征显然不认同他这套说辞,声音拔高了几分,道:“陛下,二殿下这理由太过敷衍,微臣不服。”
宋辙嘴角一扯,挂起一抹弧度,淡淡道:“看来许丞相并不认同本殿的话,那还请许丞相将事情的原委如实相告。”
“你!!!”
看到如此阴险狡诈之人,许征一时语塞。
许征心里清楚女儿是被他的人掳走的,可今日若将实情公之于众,恐怕有损女儿名节,一个闺阁女子遭贼人劫持,这流言蜚语势必会像利刃一般扎在伊伊身上,此等伤害实在难承受,宋辙正是捏准了他这份顾虑,才敢如此张狂。
为了女儿的清誉,许征不得不将自己满腔的怒火压下。
显然,许征明摆着被宋辙将了一军。
宋毅当即领会了其中缘由,立即前一步,拱手道:“父皇,儿臣两日前遭到刺客追杀,幸得许小姐途经此地,挺身而出为儿臣挡下致命一剑,儿臣方才侥幸脱身,若非她舍命相救,儿臣恐怕早已命丧当场。”
他心知肚明,这个好弟弟并不是“失手”伤了许小姐,而是因许小姐救了他一命,破坏了二弟的计划,二弟心怀愤恨,蓄意报复罢了。
既如此,今日他便要替许小姐讨一个公道。
宋毅说完,朝堂上下一片哗然。
元宵佳节夜里,朝臣们就已听闻大皇子遭刺的风声,岂料此事竟牵扯出了二皇子。
而在此之前,两人本就政见相左,多次在朝堂上针锋相对,更闹得满城风雨,如今再出此变故,朝中重臣不免又将这两桩事联系起来,暗自揣测这场刺杀,是否真的与二皇子脱不了干系?
众人不解,按理说,此时二皇子更应避嫌才是,可偏偏大皇子才刚脱险,次日,二皇子便“失手”伤了那位救命之人,反而更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可,这手笔太过拙劣,也太明显。
如今风向微妙,局势难测,可就算二皇子什么都不做,他的嫌疑也最大。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早已不是简单的兄弟争斗了,更是牵动了整个朝局的稳定,尤其在当下,大皇子正是最有望继承储君之位的人选。
朝臣们面面相觑。
除了早已归附于大皇子和二皇子麾下的那些人自成一派,在这等风口浪尖上,其他重臣没有一人敢站出来,没有人愿意在公开场合表明立场。
他们不是不知轻重,而是都宋辙。
宋修远脸色越发阴沉,他本就子嗣不丰,最为忌惮的便是骨肉相残,眼见局势愈演愈烈,怒声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宋辙神色不改,从容应道:“回禀父皇,兄长遭刺之事儿臣并不知情,但儿臣定会竭尽全力搜查刺客的下落,绝不放过任何一个乱臣贼子。”
宋修远心中冷笑,他太清楚这个儿子的性子,巧言令色,最擅长诡辩,当即冷哼一声:“你倒是推得一干二净。”
宋辙依旧不慌不忙,继续道:“父皇,儿臣明白,兄长被行刺或兄长稍有个闪失,第一个被质疑的就是儿臣,但请父皇明鉴,儿臣定不会做出伤害手足的事,此事儿臣绝不会坐视不理,定会查出真相,给兄长一个交代,还儿臣一个清白。”
更叫人细思极恐的是,宋毅遇刺的那晚,宋辙恰好留在皇宫陪皇上下棋,倘若宋毅未能挺过那一劫,后果将不堪设想。
大殿之上,气氛凝重如山,压得众人喘不过气。
宋修远端坐于龙椅之上,神情冷峻,眉宇间尽是肃杀之意,长子遭人暗算本就让他震怒,而如今二皇子又因私刑重伤肱股之臣的爱女,更是令他心生不悦,他微垂眼帘,声音低沉道:“兵部尚书年事已高,理当给后生一些机会了。”
又继续对着宋辙道:“朕限你三日之内缉拿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