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随着匈奴军队往皇庭而去。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西域这边,日出日落都要晚许多,果真有不一样的景色。我有些好奇,那再往西走,会遇到什么呢?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问。”
晚饭时,可里呼邪突然多了许多话。
“多曼说,你会使宫决将军的剑法。”
是啊,我从前最爱缠着父亲在院子里教我使剑了,那时我只知道他是个威武的大将军。
“啊,你别误会!我就是很好奇,才想问一问。”
“没关系,”我苦笑道,“宫将军与我,的确有很深的羁绊。”
我暂时还不想将这事告诉他。
他点了点头,“宫决将军与我们交战二十载,他跟从前的守将不一样。他从不欺压平民百姓,从不虐待杀害战俘,从不侵犯我们的领土,从不贪污受贿沉迷美色,他骁勇善战,用兵如神,与他交手的将士,无不称赞他的品格与风范。”
一想到他说我爹爹从不沉迷美色,我就忍不住笑,要是我爹爹敢在外面与别的女子缠绵,我娘那两把菜刀可不是吃素的。
可惜,我再也见不到他们并肩的画面了。
连他的敌人都这般敬畏他,我不明白为何自己人却要拔刀相向。
到底是人性所致,还是权利催人?
“阿雪,你之后准备怎么办呢?”
“之后?”我望着可里呼邪。
之后……我还从来没有认真想过之后。
“我要复仇。”这是我唯一确定的念头。
他点了点头,“我明白的。”
他并不明白,江辰对我......算是半个哥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深知他在深宫内面临的苦楚。他有那样一位色令智昏的父亲,居然容忍妃嫔毒害皇后。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孩子,怎么会那样简单。
可是我想不通,他明明前一秒还对着你温柔微笑,怎么后一秒就能诛杀你九族。
江辰,你这样做,有想过阿染吗?
我恨他,我想要一个答案,我恨不得把他的心刨出来看一看那是不是铁做的。
夕阳西沉,火红的落日慢慢隐入沙丘。
在这一望无际的大漠中,人与沙子没什么两样,都是那样的渺小,只要一点风,就能将这一切都吹散。
我们跋山涉水,越过沙丘,穿过大漠,向着阿尔拜继续前行。
这期间我们走得并不快,太阳西沉后不久便安营扎寨,燃起篝火,烤肉与面团齐齐上阵。兴致好时,甚至还能围着篝火载歌载舞。
我果真是在京城里待得太久了,都忘了这种自由自在的日子是怎样的了。
可里呼邪跟我一样,就这么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时不时还会低下头笑一笑。
我一直以为像他这样的铁血汉子,只懂得打仗杀人,对歌舞娱乐之类的会很反感呢。
月光下,随军行的舞姬和士兵们围城一圈,边跳边唱。
赛因山呐,月渡河哟!嫩绿的项链串一串!
塔帕湖呢,燧峰湾呵!明亮的镜子照一照!
我透过火光看着他们载歌载舞,久违地被一股暖意包围其中。这是在经历这么多天冰冷绝望后,第一次有的感受。
“你试试,我烤的。”
他拿着一串肉串,笑意满满地递给我。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泛着生动的红润。
我真没想到,堂堂的匈奴单于竟然还会烤肉。
“你不吃吗?”
他搓了搓手,“我吃饱了。”
我咬了一口,很嫩,很香,还有点烫。
“没想到你堂堂一国之君,还会烤肉。”
说到这儿他的表情忽然有些奇怪,像是回忆起了多年以前温暖又再也回不去的往事。
他揣着手坐在我的身边,看着面前熊熊燃起的篝火,“生活在这里的人,没有谁是不会烤肉的,我反倒有点例外,小的时候没有吃的,我要么抢人家烤好的吃,要么自己偷来生肉胡乱烤一通囫囵下肚。”他说着童年的“趣事”,竟还忍不住发笑,只是话音刚落,眼中便平添了几分悲伤,“后来,都是阿律叔叔帮我烤,他走了之后没多久,我便成了单于,几乎再也没有自己烤过肉。”
他眼中满是落寞,最珍视的人离自己远去,却毫无一点办法。
“阿律叔叔,是与你一同去京城的那个人吗?”
我回忆起那时在前朝皇帝身边的匈奴大将。
“是,”他点了点头,“在我最落魄的时候,也就只有他一直相信我。他对我来说,是像父亲一样的存在。”
提到他时,可里呼邪的眼中仿佛有星星。他能在残酷的权力斗争中存活下来并获取胜利,一定离不开这束光。
“那时我在宫里看见你,还以为你会……”那时候的他孤寂落寞,与现在,想到那时,我心中酸涩,我撑着脸侧头看他,笑道,“早知你这么厉害,当时就不该担心你。”
他好像很高兴,“我从来没想过,你还会担心我。”
“那是以前。”我放下了手,看着眼前跳动的火光,笑意瞬间便消散了。
可里呼邪双手交叉,皱着眉,埋下头看着地上的沙子,好似十分悲伤,连语气中都带了哽咽,“是啊,现在的我们,是敌人。”
我们生来,就在两个不同的阵营。
眼前的篝火燃得正烈,空气中也全是快活的歌声笑声。
可里呼邪突然转过头来,嘴里喃喃道,“你…愿意……”
“怎么了?”他吞吞吐吐,我实在听不清他想说些什么。
“没事。”
他长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
既然他不愿说,我也不想多问。
篝火熄灭后,我们沉睡在一片宁静的大漠里。呜呜的风从我的耳畔吹过,扬起发梢,将红色的纱衣吹得到处飞扬。
大漠的夜晚,真冷啊。
太阳升起后,我们又如往常一样骑着马赶路。太阳当空照,好在此时对漠北来说已近乎冬日,阳光虽晒,却不至于太烈。
“要喝口水吗?”可里呼邪拿着水壶骑马赶上前来问我。
我笑着摇了摇头。
在大漠与戈壁里,水是最稀缺的资源,即便是君王也不可挥霍浪费。
这天夜里,我们来到了一处戈壁中央的一个小村落。
村落里大概有几十户人家,都围绕着三口“坎儿井”过活。
我印象中凶猛残忍的匈奴人到了这个小村庄中就变得“温顺”了起来。可里呼邪与村中最老的妇人,他们称呼为白妪,交流了一会儿。
“白妪”头发花白,身弓背驼,面上皱纹沟壑纵横,手中握着一柄木制的老杖,杖上雕刻着许多复杂的花纹与图腾,我看不太明白。
他低下头,聆听着老人的教诲,“白妪”咧嘴微笑着,用杖头点了点他的额头,听他们说,这是赐福的仪式。
我从来便不太信神佛鬼神之说,若祈祷真的有用,世间何来这么多疾苦。
村里的管事者领我们到了一处废弃的房屋中,虽说是废弃已久,可屋里干净整洁,一看便知是村民为了迎接我们而特意打扫的。
可里呼邪坐在屋子的角落,一只手搭在弯曲的腿上,另一只手捧起了脚底的黄沙,“我们的国家,大多是这样的土地。”
粗糙的黄沙从他指缝间露出,流洒回了它原本的地方。
显得苍白而无力。
“村子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几乎都面黄肌瘦。”刚进村里,我便发现了这一现象。
“我也在这样的村子里长大,”可里呼邪眼神中充满了不甘,“所以我发誓,我一定要带给我的人民更多的土地,一片温暖、湿润、再也不会饿肚子的土地。”
我看向他,“所以你便南下侵略。”
他没有否认,扯着嘴角一笑,仿佛是在嘲讽,“有的人生来什么都有,钱财、家人、身份、地位......而有的人生来就只有一片荒漠。”
他说的不错,我无可奈何地笑道,“有的人好不容易在荒漠上埋下一颗种子,等你的兵马杀到他们家中时,他们便也什么都没有了。”
他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那至少,他们曾经有过。”
我站起身,不想再与他讨论这个事情。
小时候,每次边疆发生战乱,爹爹都要离家好久,那个时候,我还从来不会意识到,也许有一天他再也不会回来。长大以后,我也上了战场,硝烟四起,血染黄沙,尸横遍野。一个又一个对我重要的人都奔赴战场之上,我才明白,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那些在战死沙场的士兵们,有的还没有名字,有的还未满二十。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我厌恶战争,更厌恶那些挑起战争的人,创造更多的不幸并不能弥补自己受到的伤害。更何况,在战争中,受伤最大的永远是普通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