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楼的大礼堂在晚上六点半前就坐满了人。
盛滢来的时候,门厅已经有点拥挤。大多数是学生和老师,还有些带着孩子来的家长。
演出开始前十五分钟,大礼堂已经坐得七七八八。
前排多是学生和教授,穿着整齐,神情兴奋,边交谈边翻阅节目册;中后排有家属,有恋人,有朋友,还有零星混进来的校外观众。
他们的目光是一样的——明亮的,专注的,期待的。
只有盛滢,独自坐在靠近第六排边缘的位置,目光低垂,背挺得笔直,整个人像一滴静止的水。她不想靠舞台太近,生怕自己情绪控制不住。也怕影响到邓梓健的发挥。
可邓梓健出发前还说:“可我闭着眼睛的时候,会看到你。”让她放心大胆的坐前排。
音乐会正式开始。
主持人是音乐学院的教务老师,声音稳重温和,像是老旧收音机的播音员。开场的几句话不长,却极具节奏感。他介绍了今晚的演奏安排——八位毕业生,演奏从舒伯特、德彪西,到李斯特和肖邦不等。
邓梓健被安排在压轴。
第一位上场的是一个腼腆的男生,穿着衬衣配西裤,袖口有点松,像是反复练习后拉扯松了的样子。
这个男生的技巧并不耀眼,节奏也不快,音符像是一滴滴清水,从高空缓缓落下。无雷声,也无闪电,但每一滴都足够安静地敲进心里。
这让她想起她小时候妈妈爱练琴。她写作业的时候,琴声会毫无防备的钻进来。橡皮擦在纸上拖出一点粉屑,阳光斜着打进来,热气浮动,琴声像水雾,让整个空间变得模糊。像是她在写字,时间却没再走。
第二位演奏的是于诗瑶,邓梓健的师妹。
小巧,清冷,长发盘起,穿着一条白色蕾丝长裙。她走上舞台时只低头轻轻鞠了一个躬,像是风吹落一片叶子。然后坐下。掌声才刚落,她的指尖便落下了第一个音。
音符像是米粒一样被扬起,又一粒粒落下来,她演奏时表情专注。观众可以感受到她在演奏时刻保持的理性。技巧方面她几乎没有失误,强弱控制得体,段落衔接顺畅。
观众席上有人悄悄点头,能看得出她受过扎实训练,一切都做得“刚刚好”。她像是在完成一项稳定而周全的工作,把一首曲子从头到尾地演奏出来。
灯光一暗,掌声刚落,主持人报出下一个名字的时候,盛滢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一紧。
——杜若溪。
盛滢没看舞台,先低头理了理裙子,又喝了口水,假装自己不在意。但余光已经忍不住瞥过去。
杜若溪走上台的时候,动作从容,穿着一件紫色的改良旗袍,优雅自信。
琴声落下,盛滢真心地觉得,好听。
是首中国风的钢琴曲,旋律清晰,节奏激昂。扬琴一般的旋律在钢琴上面走得自然。
就像傍晚的天色,云还未散,月亮已经从山后慢慢探出头来。右手弹出的旋律轻盈柔美,像是云层边缘微微泛光,带着一种温婉的清冷;左手低音不紧不慢,像是夜色里缓缓前行的脚步声,平稳、克制,却隐约有节奏地推动整段旋律向前。
杜若溪弹完。观众掌声响起。尤其响的,是第二排的观众。好像都是杜若溪的大学同学,也是邓梓健的同学,她们一边拍手,一边交换眼神。有人朝杜若溪笑着比了个小幅度的“赞”手势。
盛滢想起以前邓梓健发过的一条动态,钢琴房窗外是落日,还有他们的合照。配字是“傍晚练习,有人送热奶茶。” 心里控制不住的酸痛。
——为什么,不是我陪他走过这些年呢。
邓梓健上台时,整个礼堂陷入一种安静的期待。
他穿着黑色西装、优雅,挺拔。
前奏缓慢,温柔,而是像风在压低呼吸、像夜里一个人走路时的脚步——小心、沉稳,每一下都踩进心里。
琴音刚开始的时候,盛滢还能控制住情绪。她坐得笔直,甚至不敢太过注视他。
一开头,就是一段缓慢而低沉的独白。
像是在夜晚一个人走路,脚步声回荡在石板上。那种起伏不大的旋律里,其实已经藏着许多情绪——不安、试探,还有压抑已久的悲伤。每个音都像是犹豫地说出口,又咽回去一半。
接着,情绪突然一变。主旋律出现时,是一种奔涌的倾诉。
右手高音铺开来,旋律宽广,带着一种不能再压抑的呐喊。而左手配合的低音则像心跳,沉重而密集。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终于决定讲出一段长久压在心里的故事,可一开口,就是控制不住的倾泻。
她努力地去听琴声,试图让旋律盖过她脑子里那些翻涌出来和邓梓健在一起的甜蜜画面。可是到了第二段主旋律突转的时候,音符急促、左手突然用力推起,整个情绪一下子被掀翻。
盛滢的眼眶一下热了。
她知道自己快要离开了——明天,她就会登上飞往纽约的飞机,回到那孤独的工作与生活。此刻,坐在明亮的礼堂里,她第一次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心痛。
邓梓健琴键上的情绪也在此时像洪水一样,一节节涨上来。每一次旋律的爬升都带着挣扎,带着“留下”的渴望。音符像是恋人奔赴一场本就注定错过的告别。有种反复冲刺又被拉回的无力感。尤其是有一个片段,主旋律短暂转到明亮调性,好像有一线希望——但不过几小节后,就又迅速沉回阴影里。
盛滢的眼泪一开始是一滴一滴流下来的,可很快,就像谁拧开了她身体里那道防线,泪水止不住地流,一滴一滴打在她的手背上,湿得发烫。她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她的肩膀开始轻轻颤抖,手指也紧紧攥着裙摆,指甲陷进布料里。眼泪已经流到了下巴,又顺着脖颈滑进衣领,根本顾不上擦。
不久,她左侧的两个人开始窃窃私语。
“她怎么了?”
“在哭……哭得好厉害……”
“不是吧,不就弹个钢琴吗?”
盛滢没有抬头。她没有力气回应,也不想回应。她只是把脸埋得更低,用手臂抵住额头,努力让自己不那么明显的在流泪。
邓梓健的演奏结束,掌声像浪,铺天盖地地涌过来。也正是在这一瞬间,盛滢终于垮了。
她埋着头,终于可以在掌声的掩盖下哭了出声。
这一场钢琴会对别人来说,是一次欣赏、一场表演。但对她而言,是一场送别,是她和邓梓健,所有热烈、暧昧、爱意、倔强、不舍,永远无法准备好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