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泽的意识陷入黑暗之后一直在向下坠落,仿佛要坠入无尽的深渊,直到他落入水中,被那略显真实的触感惊醒。
哗啦——
他从一片澄净的碧波海水中坐起身。
呼——他死了吗?他被闻朔杀死了吗?
言泽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身体。
全须全尾,部件都在。
但是他的手像穿模一样,径直穿过了半透明的身体。
言泽:……
真死了,成鬼魂了?
他这才注意到四周景色也很不寻常。
目之所及尽是无边无际的碧色海水,头顶星空璀璨,漫天星斗恒河沙数,有的很遥远,有的却像要坠落一样离得很近。
这些星轨组成一条宏大壮观的河流,在天幕上缓缓流动,向着视线终点处,一座隐没在云雾中的高大宫观奔流汇聚。
言泽莫名觉得眼前这一切有点熟悉。他怀疑自己正在做梦。
“此处是吾的云隐殿,是离天道最近的地方,也是凡人命轨的终结之处。你是唯一能抵达此处的生魂。”
耳边突然穿插进一声十分突兀、伴随着轻笑的声音。
很难形容这声音的音色,如梵音般空灵,又仿像是夹杂了混响的回声,嗡嗡回荡在整片空间之中。
令言泽意外的是,他竟然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仿佛在哪里听到过。
“你是……”
言泽先是一阵头疼,随即想起来,自己确实听到过,而且是在现实世界。
“吾悉知万事,推演万物运行,是为天道护法。也正是吾将你唤入此世,助吾修补天道。”
其人未现真身,而是以一团光芒的形式出现在言泽眼前。声音从光团中传出,这次少了轻笑,多了几分傲慢,如同从九天之上飘来,带着俯瞰众生的浩渺不定。
没错,他想起来了,就是这个语气,这个开场白,同样在他快猝死的时候在他耳畔响起,问他,是否愿意完成一项任务,换取新生和自由。
那时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在欠款就快还清的节骨眼上猝死了?!不行,太亏了,怎么说都要多活几天,享受一下自由人生!
于是在强烈的求生意愿驱使下,他答应了对方。
那时他没想到,原来所谓的新生是穿越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此世即将因一人而陷入祸乱,我们的天道已无力阻止。你是我最后的希望。怎么样,这么说,你想起来了么?”
言泽抖了抖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不用说得这么肉麻谢谢。我想起来了,你救了我,我和你缔结了契约。但你好像还没告诉我任务是什么。”
——契约即刻生效,他便被拽进了这个世界,一睁眼就撞上闻朔袭击谷清门事件,连自己为什么穿越都差点忘了。
天道护法的光团微微靠近了他一点,言泽感觉那炽热的温度扑在他意识体上,就像是光团背后藏着一双眼睛,正灼热地看向他:“吾现在便来告诉你。”
他说完,光团中流淌出许多流萤一样的光点,光点拖着长尾没入言泽眉心,繁杂如海的信息一股脑涌入脑中,像演幻灯片似的在他眼前播放,他从中知晓了自己来到这个陌生世界的前因后果——
如他所见,这是一个修真世界,万事万物遵照天道法则运行。
许多人的命运从一出生起就已经注定,无法轻易更改。
善恶祸福、天资禀赋,都是由人身上的气运决定。
气运越强盛,此人越得天独厚,享受更多的机缘和天赋,反之则碌碌无为,泯然众人。
世间偶尔也会出现一两个气运极高的人,可以称为气运之子。
他们享受着如同主角般的待遇,无论遇到多大困难都能化险为夷。
但这亦是命数之一,最终他们还是会在天道的指引下走完各自的命轨,如同演员在舞台上表演剧目,永远也无法跳出剧本。
直到数年前,又一个气运之子降生。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个人从出生起气运值就强到可怕,以至于脱离了天道法则的约束,成了一个游离于规则之外的‘怪物’。
一个行为不受控的人闯上舞台,可谓是演出灾难。
若他是个守序的人也罢,偏偏这位气运之子天性阴邪,在正道名门长大却暗中修习魔道,杀死了将他一手带大的师兄,叛逃出师门,杀千人以修成邪术,从此活成了一个行事乖张的反派。
他行踪不定,目的不明,所做的事毫无规律所言,每天跟随机刷新似的,刷到哪个地方,哪个地方的人就要跟着遭殃,总有人被他不明不白地杀掉。
天道护法推演出此人终有一日会带来无法挽回的灾祸,致使整个世界走向终结。
在那个结局中,言泽看到了漫天流火自漆黑天幕中降下,一个巨大的龙蛇一样的怪物擎天似的盘桓在一座苍山之上,仰头嘶鸣,闻朔浮空站在它额前,各宗门仅剩的修士们聚在一起,高举剑指向他,更远的战场上傀儡横行,生灵涂炭,尸横遍野。
作为维系天道运转的使者,天道护法不能对这一切坐视不管。
他尝试数种办法抹除其存在,可正如先前所说,这个世界的运行遵照某种法则,法则规定了气运之子有绝对的‘主角光环’,那么哪怕是天道护法也没法置之于死地。
于是就形成了现在这个尴尬的局面:出了bug的气运之子能随意为祸世间,正常运行的天道护法却没法阻止他!
——言泽心说你们这个系统健壮性也太差了。
行至此处,本已是走投无路。但天道护法不是一般人,他非常有想象力地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方案:既然本世界的人没法除掉他,那么,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呢?
这个人的命轨不在冥冥天道之中,他同样不受规则约束,一定可以无视气运影响,铲除那个失控的气运之子。
于是天道护法借取天道力量,动用禁术召来了言泽这个异世之人的魂魄来铲除异端。
到这里为止,一切都合情合理,说得过去。
但当言泽看到这个所谓的气运之子是谁,不由眼皮一跳。
“所以,你召我来是为了让我杀死闻朔?”
好巧不巧,正是刚才有过一面之缘的魔头。
那柄沾染同门鲜血的剑再次浮现在眼前,以及闻朔闪动寒芒的眼睛,还有那个倒霉师兄死不瞑目的样子。
——一想到那人下场,言泽喉咙就有些发凉。
“后悔了?”天道护法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波澜:“但契约已定,如果强行毁约,你的魂魄便保不住了。”
言泽想了想,无奈地摇了摇头:“不,我只是在想……天下果然没有免费的午餐。”
之前他为了早日还清家里的欠款,拼命打工赚钱,眼看就要达成目标,谁承想一朝猝死,人财两空。
现在穿越到这个世界,依旧逃不掉还债的命运,而且还是生死债。
这运气,不知该说好还是不好。
好在在接受现实这方面他已经是老手了,经历过大起大落,一度消沉也一度看开,惯会苦中作乐,自我调节。
往好处想,只要把那个大反派一样的家伙除掉,契约完成,从此以后就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可以享受不背负欠款的自由人生了,岂不美哉?
不过。
“任务我接受,不过我还有几个问题,”言泽道,“我的魂魄鸠占鹊巢,占据了这具身体,那原本的那个‘言泽’又到哪去了?”
天道护法从容道:“一具身体无法承载两个魂魄,吾已将他收入云隐殿中,往后他便随我在此侍奉天道,也算是他的际遇。”
言泽打量着面前的光团。
无法观测到天道护法的表情,也感受不到他语气的异常。但从这个回答可以听出,他虽然不太看重凡人性命,却也不至于完全冷血无情。
又问:“可既然要我施行刺杀,为什么不捏造一个更方便的身份。”
据他刚才了解到的情报,这具身体的原主人‘言泽’,修炼二十余载,还只是一个连筑基都达不到的低阶弟子,再加上本体为妖,很难在修为上有所建树。
而闻朔的修为就跟开了火箭一样,自己这点道行根本无法近他的身。
谁知,天道护法这次没有立刻回他,沉默片刻后,突然说起另一个不相干的话题:“闻朔曾是一名弃儿,被山间野兽抚养长大,直到十岁那年被他师兄捡到后才带回天衍宗修行。此人对他而言意义非常,他对此人亦心怀妄念,求而不得。”
言泽:“啊。”
仙门八卦,内容劲爆啊。言泽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起这个,但立即被吸引了注意。
“闻朔走火入魔后,杀害了不少同门,欲意叛逃而出。他师兄听闻后前来阻止,与他大打出手。那时闻朔当时已经杀红了眼,失手杀了他师兄。”
嚯,原来还是一场无疾而终的虐恋。
言泽拿袖子抹了抹眼角,很是感动:“故事还挺曲折。不过这跟我的问题好像没有什么关系?”
“人死不能复生。闻朔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这也是他唯一的弱点。”
言泽哂笑:“你该不会是想说,我现在的身份和他师兄有点关系,让我去和他套近乎吧。”
等下——
言泽突然笑容一僵,他想起自己和闻朔刚才的一面之缘,那时闻朔明明已经动了杀意,却在看到他的脸之后立即转变了目标,对外围那个倒霉师兄出手。
他以为倒霉师兄是死于出言不逊,骂闻朔“罪该万死,死有余辜”才惹怒了对方。但现在想想,在场每个人应该都是这么想的,闻朔却只单杀他。
要说倒霉师兄和别人有不一样的,那就是他怂恿了自己。
天道护法贴心地给了言泽思考消化的时间,看着言泽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最后才慢悠悠地说:“你应该也意识到了,他对你和对旁人有些不一样。因为你这具身体,与他那师兄有几分相像。为了弥补昔日的缺憾,他非但不会杀你,反而还会保你性命无虞。”
他说得很隐晦,言泽却听懂了。
——是想让闻朔移情到他身上,以此为弱点暗杀他。
言泽:“你不仅想让我卖命,还想让我卖身?”
他以为自己拿的是救世剧本,原来其实是狗血替身剧本?!
“卖身倒不至于,只是方便你接近他……”天道护法心虚地飘远了一点:“闻朔对接近他的修士格外不信任,修为稍高者难以近其身。你如今的身份反倒能降低他的警惕。且镜妖一族的能力远比修为有用,很有成长潜力。”
镜妖能力是挺好用:不死系,能复制他人容貌甚至能力,可以窥探他人记忆。修炼得好了,可以和高阶修士一战。
可问题是,他要对付的那个人可不是靠这种小手段就能杀死的。
言泽感觉自己不仅上了条贼船,而且摊上了一个喜欢画饼的老板。
天道护法似乎也想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补救道:“这已经是天道推演出的,最有可能成功的方法了。”
光团中再度飘出荧光点点,汇入言泽脑中,这次演示的是天道推演的不同分支结局,比如言泽获得绝世秘籍后修为暴涨,刺杀闻朔却被对方反杀;又或者言泽穿成位高权重的修真界大能,集结各派围剿闻朔却被对方反杀……总之每个结局都不得好死。
看了自己的各种花式死法后,言泽稍稍冷静下来。
按天道护法的说法,闻朔的气运非常强,除了自己,没有人能真正杀死他,且其他人的存在会加强这种因果律,即是说,遇到再危险的情况,只要在场有其他人存在,闻朔逃脱死亡的几率就会高几分。
所以即使制定再周全的计谋,最后都免不了言泽一个人直面闻朔。
然而论单打独斗他确实不是闻朔的对手,走怀柔路线也不失为一种方法。
再说就算他想当替身,看闻朔那副冷淡酷哥的样子,估计也不会真的对他怎么样……呃,大概吧。
“时间快到了。”不知何时,光团的光芒正逐渐变得黯淡,天道护法的声音也变得更模糊了,“吾为了让你下界,私自篡改凡人命轨,受到天道限制,暂时不能再干预凡界。在此期间,诸事还需你自行定夺。”
言泽:“喂,你这就要做甩手掌柜了?好歹咱们也是一条战线的队友,你就不能再多透露点信息?”
天道护法的光团溃散成无数光点,浮游在言泽周身,从中传出缥缈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