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手势,食指曲起,内弯做出动物鼻子的形状,仿佛在朝闻朔的方向试探。
这是他接触流浪猫时常做的安抚动作。
他看过一个研究,在猫咪的世界里,这样的猫鼻之手是一种友好的、非常有礼貌的打招呼方式。如果猫咪认可了你,就会把自己的鼻子也轻轻凑上来。
是猫的话,他大概已经成功了。毕竟以前百试百灵。
但问题是现在他面前站的不是急了就挠他一爪子的野猫,而是能一剑洞穿他的魔头!
浑身浴血的魔头似乎为他的举动愣了一下,一双浅淡的瞳孔微微放大。
言泽也愣了,反应过来后简直想抽自己一巴掌,心说你是猫喂多了喂成条件反射了!刚才那既视感难道是觉得闻朔像只小野猫?!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补救,下一刻,弥漫在他周身的煞气突然如潮水般急剧退缩,迅速回到闻朔身边。
与此同时,言泽身后传来大长老急切的呼喊:“言泽——快动手!”
他一边喊一边咳血,胸腔深处发出的沉闷响声在一片混乱中钻进言泽耳朵,显得格外刺耳。
言泽下意识做出一个非常错误的选择——他没有立即把剑刺出去,而是先转过头,想去看大长老的情况。
在转头的瞬间,言泽好像看见闻朔动了一下。
而在其他或苦撑或倒下的人视角中,他们惊悚地发现那个本该无法动弹的魔头突然朝前迈出了一步。
牵在小腿上的灵线紧绷,直嵌进他血肉之中,搅得伤口一片绯色,可他仿佛没有痛觉一般,稳当当地、缓慢地朝前走去,要走出法阵。
断弦声铮铮响起,坚不可摧的灵线竟是被他的怪力生生扯断了两根。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灵线在他身上崩断,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他脚下莹蓝色的灵阵闪烁了几下,镇守四角的长老脸色剧变,下一刻口中齐吐鲜血,有一个人身形已经向后倒去。
旁边助阵的弟子大喊:“法阵要消失了,快拦住他!”
方才是顾忌阵眼不可乱,只能选一人进入,眼下眼看着法阵要消失,再不把闻朔困住所有人都要死,一时间,几乎所有守在内围的弟子都扑了上来。
对言泽来说,他不过转个头的功夫就看到身边众人朝着他一拥而上,根本来不及躲避。
时间仿佛一格格地慢了下来,所有人从四面八方挥剑而来的动作轨迹都变得清晰可见。
忽然间,言泽感觉耳边拂过微风,几缕发丝轻盈地扫过他的脸庞,他微微偏头,看到闻朔迎面而来,如惊鸿一般闯入他的视线中。
从言泽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他沾染血迹的侧脸,以及闪动寒芒的眼睛。
在光线照耀下,那双琉璃一样的眼瞳呈现出琥珀色的光泽,瞳仁周围的深色勾勒出菱形的轮廓,如同进攻前的猛兽一样专注地盯着不远处的一点。
一切发生得极快,言泽腹背受敌却无从躲闪,任由闻朔危险的气息一步步逼近。
然而闻朔的目标并非是他。
在与言泽擦肩而过的同时,他单手搭上言泽的手腕,指尖在某个穴位处轻轻一按,言泽不受控制地松手,剑柄顺势落入闻朔手中。
那一下仿佛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言泽的皮肤只残留些许冰凉的余温。
闻朔接剑后一扫剑气,如同挥斥笔墨,荡出一层排山倒海的气浪。
周围蜂拥而上的人群瞬间被掀翻出去,四仰八叉地落在地上。言泽纵然有闻朔身躯作挡,也被气劲推倒了。
他在震惊中抬头,却发现闻朔的身形已不在他身前。
“呃……”
几步之外,那个最先提出让言泽入阵、说闻朔罪该万死的弟子瞪大双眼,惊恐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闻朔站在他身后,单手执剑,精准而狠绝将他的咽喉一剑捅穿,在将剑抽回的时候还轻转了半圈,带出的血迹顿时如墨泼,挥洒满地,有几滴甚至飞溅到了言泽耳边。
恍惚中言泽好像又看到了深沉如诅咒的黑色,但此刻他并没有心思去观察了。
那弟子僵直着晃了晃身子,扑通一声趴倒在地,再也没起来。
只有眼睛还朝上翻起,死不瞑目。
“啊啊啊——”
“快跑!快散开——!”
没了长老庇护,剩下的弟子们顿时吓破了胆。
惊呼声此起彼伏,一个个吓得四处逃窜,慌不择路间还有人撞倒在一起。
闻朔?对一切置若罔闻,他随手甩掉剑上的血,垂目看着不远处,狼狈跌坐在地上的言泽。
混乱的背景中,人影绰绰,犹如沸水翻腾,可言泽的时间仿佛静止了,被冻结在与闻朔对视的这一瞬。
那人浑身浴血,周身逆在光里,言泽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目光死死盯着自己。
他眼睁睁看着闻朔提剑,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言泽再度体会到被猛兽盯上的凉意,这次他可不会傻愣愣地伸手了,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借由疼痛唤醒些许知觉,他一只手撑在地面,抽出剑鞘支撑身体站起来,面朝闻朔倒退的同时一只手不自觉摸上自己的脖子,生怕闻朔猝不及防地给自己也来一剑。
这个动作让快要走近他面前的闻朔忽然停了下来,周身煞气猛然一收,化作黑色微芒尽数消散。
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要开口说什么。
他要……说什么?
言泽没由来地一阵紧张,就好像坏事发生之前的第六感作祟,右眼皮狂跳。
不要开口,不要说出来……
心中仿佛有个声音如是说道。
就在这时,言泽突然感觉浑身一阵钝痛,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攥紧了他的五脏六腑,疼得他眼前一花。
闻朔仿佛也感应到了什么,视线越过言泽,望向他身后那一座座美轮美奂的宫宇。
如果言泽此刻抬头,一定会被被闻朔吓一跳。他视线锐利得如刀,透着毫不掩饰的杀意,比刚才被困在杀阵的时候还要吓人。
然而言泽疼得冷汗直流、动弹不得,根本无暇关心。他以为是闻朔动的手脚,心道这魔头下手果然够狠,杀人不用刀,这是要让他活活疼死么。
就在言泽快要撑不住,恨不得给这魔头举手投降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一股陌生的力量进入身体,化作另一只温和有力的手掌,缓慢而坚定地抚平他的痛楚,与让他疼痛的力量进行着无声的角逐。
这股神秘力量后来居上,逐渐占据上风。
直到疼痛消散的那一刻,言泽也终于支撑不住了,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好不容易撑起来的双腿再度一软,就这样直挺挺倒下去。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力衰弱的原因,这次他并没有感到摔落地面的疼痛感,而是仿佛落在一片云上,轻软柔和。
在彻底陷入昏迷前,言泽于模糊的视线中再次看到了那双浅淡的眼瞳。
因为自下而上的视角,显得眼神柔和了许多。
……
闻朔收回手,言泽身下那层透明的风消散,人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依旧昏迷不醒。
他凝视着沉沉睡去的言泽,看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回过神。
一双琥珀色的瞳孔再次蒙上一层阴霾。
他手中掐动剑诀。
不远处被剑阵封锁起来的漆黑长剑霎时震动起来,剑气嗡鸣。
剑像它的主人一样强行突破禁制,破空而出,飞至闻朔面前。
闻朔没有接,而是看了看手中握住的另一把剑——那是言泽的佩剑。
一部分煞气顺着他的掌心悄然流入剑中,从剑身上却看不出异常。
他松开剑柄,剑便‘听话’地飞回了言泽腰间的剑鞘之中,
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刻,没人注意到他这点小动作,自然也没人注意到他转身离开之前,微微偏过头,最后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言泽。
那一瞬间他的眼中流泻出一种……十分不甘的表情。
就好像他不甘心到随时会折返回来,将言泽带走,藏到一个无人能找到的地方。
可他最终还是生生压制住了这份冲动,任所有情绪隐藏在浅色眼眸深处。
他转身,御剑而起,在众人呆滞的目光中朝着远处缥缈的云雾飞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等众人回过神,他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云海之中。
“他逃走了……”
不知谁嘀咕了一句,如同一个讯号,所有人瞬时松了一口气,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有的人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顾形象地舒胸喘气。
这之后没过多久,数道流光溢彩的剑光从天边划过,一道道人影落在广场上,众弟子见状纷纷欢呼:
“掌门回来了!”“大师兄回来了!”“就说刚才那魔头怎么跑得那么快,原来是被掌门吓跑了!”
一个身着玄色衣袍,满面威严的中年男子在众人簇拥中阔步走来,外围弟子都恭敬又小心地对他颔首,齐声道:“门主。”
门主快步走近,皱眉看着满地狼藉。
“怎么回事。”他率先来到四长老原本铺设灵阵的位置。
“闻朔从罪人壑逃出来了,他跑到我谷清门打杀数名弟子,我们……损失惨重。”大长老被人搀扶起来,面色灰败。
“他居然能从天堑底下爬上来……”门主先是震惊,随即转头对弟子吩咐道:“立刻通知本宗,务必要让宗主知晓此事。”
“是。”
就在众人以为事情告一段落时,演武场外一名弟子神色匆忙地跑来,急惶惶道:“门主,大事不好了!”
所有人给那弟子让出一条路,他却因为惊吓腿软,一下扑倒在地,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叫道:“门主,出事了!”
门主心中预感不妙,眉头皱得更深,沉声道:“你好好说,出了什么事。”
“隐阁供着的龙渊残片没有了!”
话落,众人悚然色变。
门主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比刚才听到闻朔来打杀还要震怒,他吼道:“废物!!怎么会没有了?!没有龙渊,开龙坛会的时候怎么和宗主交代?!”
大长老也急道:“隐阁设有封印,若是有人盗走龙渊残片应该触发禁制,怎么会悄无声息丢了呢?”
弟子腿一软又跪了,颤巍巍道:“是、是有动静的,但当时所有人都在演武场和闻朔对峙,等我回到隐阁才发现……”
“闻朔,一定是闻朔!”大长老震惊过后恍然大悟,“他今日来,故意声东击西,就是为了引开我们盗走龙渊!”
门主肃然转身,袖袍带起一阵风,面朝山门,气沉丹田,浑厚如钟的声音响彻在整个山门内:
“众弟子听令!即刻启动封山大阵,全力搜查闻朔的下落!他重伤未愈,跑不了太远,还有一口气的都给我去找,一定把这魔头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