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声差不多是明盛最后离校的那批学生。

他关上宿舍的门，门外等候许久的两名穿着讲究的男仆立刻接过他的箱子，跟在他身后下楼。

只有在开学与放假时，明盛才允许较多的仆人们进入搬运行李和整理房间。

在夏季也穿着规整燕尾服的中年管家向祝声略一躬身，打开车门。

祝声却没有立刻上车，他的穿着尤为简单，手插在过膝短裤的口袋里，露出白生生的小腿：“今天再顺道接一个同学吧。”

管家叫章凯，对祝声毫无异议：“好的，大少爷。”

祝声坐进车，补充：“他不住这里，是平民，去平民的宿舍区。”

章凯顿了顿：“是，大少爷。”

尽管有遮光膜的过滤，六月底的太阳依旧晒人。祝声张开手挡在额前，仍然觉得这几天像梦一样。

死了一个付榕，众人却好像只是开车在路上撞死一只刺猬似的，对此都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反而显得他大惊小怪。

这是一个真实的、会死人的世界，不是游戏，不会复活。他之前的自以为是、傲慢轻浮，都在子弹和鲜血下褪去了。

南余被南家强行接回家休养，临走前他站在保镖身后，浅蓝色的眼睛直直望向祝声。祝声很没风度地坐在车前盖，双手环胸，也看着他。

最后，是南余先露出一个意义难明的笑容。他身上还沾着血，已经变得暗红，连同那张本来俊秀的脸都蒙上一层阴翳。

暑假见。南余用口型慢慢地说。

生日会虎头蛇尾地草草收场，几位当众出丑的贵族学生都被送到校外就医。校董事会更是连夜紧急开会，蔺程出来时脸色很差，显然是一脑门晦气。

付榕的死讯在校方公告里变为轻描淡写的车祸意外身亡，且由于他擅自离校，明盛无需承担他的死亡赔偿金。

【他是孤儿，靠奖学金和慈善资助读的书，这下也不会有人去起诉索赔。】系统说。

祝声回到宿舍后，本来他觉得心情已经平复下来了，但第二天就发起了低烧。发热断断续续，折磨了他好几天，他便一直窝在宿舍，等彻底好了后才联系管家，确定离校时间。

卫无风在那晚后没和他有过交流，还是系统告诉祝声，男主定位依然在宿舍。因为离校后没什么好去处，所以卫无风通常是最后一个走。

黑色轿车停在平民生的宿舍楼下，偶尔有几个学生经过，也只敢好奇地在远处张望。

卫无风没有手机，祝声刚推开车门，章凯赶忙拦住他：“少爷您坐着就好，让他们去叫人。”

他态度坚决，祝声只好坐回去。车里静了片刻，章凯通过后视镜悄悄往后看，却正对上祝声的眼睛。

他一惊，但偷窥已经被发现，干脆恭敬地询问：“少爷很在意这个平民吗？假期去维第斯，要不要把他带上？”

祝声笑笑：“随便他。”

看出他不想多聊，章凯很有眼色地闭嘴。

维第斯镇是祝声的私人财产，可以说他是镇上所有人的房东。原主几乎每个寒暑假都在维第斯度过的，因为那里气候四季温和湿润，并且完全是他的个人领地，没什么人管他。

祝声也打算这个暑假在维第斯度过。一是维持原主的习惯，二是他担心和原主父母相处久了，会被看出来不对劲。

不过在离校之前，他要和卫无风再见一面。

卫无风具体是哪里人，系统都不知道，根据设定，他会在假期出去打工，顺便住在打工的地方。

没等多久，卫无风就跟在男仆身后下楼。

他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宽松短袖，边缘旧得开线。校服和大部分东西都留在宿舍，只身后背一个大的背包，装着书和换洗衣物。

车窗降下，露出祝声的脸，浓绿的树荫投在他的脸侧和发梢，让他像一幅油画。

“要搭我的顺风车吗？”祝声笑吟吟地问他。

卫无风看了他一会，点了下头。

沉重的黑色背包格格不入地放在脚下。轿车有三排，前面是管家和男仆，都安静得仿佛不存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坐在最后。

“你要去车站？”祝声说，“好巧，正好赶在你要走的时候遇上了。”

卫无风低低地“嗯”了声。

他借学校图书馆的电脑找到了一份暑假工，要在工厂呆两个月，越早去越好。可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听说祝声还没离校时，卫无风莫名也跟着拖延离校进度。

直到今天他如梦初醒，心想祝声离校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他又不去大少爷手底下打工。

已经被祝声折磨半个学期了，还不够吗？非得走上付榕的老路才甘心吗？

结果下定决心离开的时候，撞上祝声派来的男仆。

卫无风要去车站坐火车，祝声则要先回祝家在首都的主宅，过几天才能动身前往维第斯。

车站和祝家在两个相反的方向，但既然祝声发话先送卫无风去车站，管家自然照办。

卫无风有些不想让祝声询问他的暑假安排。固然他不会因为贫穷在祝声面前自卑，可是旧衣服旧包到底不体面，人穷也是要面子的，他认为没必要再和祝声解释，他假期还得去工厂打工。

好在祝声并没有问这个，只是撕下便签写下手机号，让卫无风成绩出来后打电话给他。

假如卫无风成绩没有保持住，那么下学期的奖学金就要降级。祝声很担心又生出什么波折，决定如果卫无风成绩不够，他就黑幕操作一下，自学校账户额外给卫无风多打些钱。

卫无风接过薄薄的纸条，欲言又止，还是收起来。

祝声拿枪指着他的时候，他心中并没什么感觉，因为这是正常的。可祝声给他的电话号码，明明这么没有存在感的一张纸，却在口袋里沉沉地坠着。

“对了，还有那天晚上的事。”

卫无风转头，祝声看着他，“那天晚上是我不对，不该那么冲动，拿枪对着你。”

车突然晃了一下。

祝声向前面看，章凯依旧沉稳，握着方向盘：“抱歉，大少爷，刚刚地上有个坑。”

祝声没在意，卫无风冷眼旁观，心想拙劣的借口，路面平整得过分，哪里来的坑？

他说：“学长，你不需要道歉。”

祝声知道，在这个世界，没有贵族向平民道歉的规矩。不过他在更正常一点的社会长大的习惯，让他必须道这个歉。

“我不能无缘无故怀疑你。”祝声叹了口气，“还有付榕……”

他应该是间接杀死付榕的凶手。

祝声又有点反胃，看着窗外不说话了

他走神的时候，卫无风也在静静看他的侧脸。祝声似乎瘦了，嘴唇的血色也比平时的淡，像刚生过病。

忽然祝声转回来，卫无风猝不及防和他对视，发现他很难看懂祝声的眼神。

然而祝声没再说别的，对他笑了笑：“暑假愉快，下学期希望我们能继续在学生会共事。”

*

自车站返回的路上，祝声有些困倦，半合着眼休息。章凯换了旁边的男仆开车，犹豫了一会，才问：“之前少爷多定的那套衣服，是给他的吗？”

祝声睁开眼：“嗯。”

根据系统提醒，原主和父母关系并不亲近。但这位管家大学毕业就接了父亲的班继续在祝家效劳，原主差不多是他看着长大的，是这位大少爷在家里最亲密的人。

正因如此，章凯在祝声面前，不像一般下人那么拘谨。

章凯并不介意多定两套衣服，也不介意祝声多养几个情人，他只怕祝声对平民动了真心。

贵族在面对平民时是高傲、残忍且冷漠的，但那种根深蒂固的骄傲有时也会妨碍他们，使他们落入平民精心布置的陷阱。

可以说十个对平民动心的贵族里有九个半都会吃苦头，因为爱会让人头脑不清。

尤其祝声自小到大，道歉的次数屈指可数。

那个下水道老鼠一样上不得台面的底层人，怎么能受得住祝声的道歉？

章凯心里饱受折磨，他生怕骄傲的小主人对谁低头，却又不能直说，决心今年夏天一定要在维第斯多举办社交活动。

当有十个、一百个人精心讨好祝声时，这个又闷又硬的平民自然会被忘到脑后。

章凯就不再多提卫无风，免得引起祝声反感。他开始讲家里发生的事，祝声很留意地听着，又让他心底高兴起来。

“少爷，夫人也说了，暑假去维第斯，正好赶上当地的议员选举，他们恐怕要把庄园的门槛踏破了。”章凯柔和地注视着祝声，“您该多接触这些事务了，家里的事也得上心，毕竟这个家以后都是您的。”

祝声不置可否：“以后再说吧。”

章凯叹气，转移话题：“还有三少爷，他已经回家了，之后会跟您一起前往维第斯。”

祝声在记忆里搜索一番，隐约记得曾经管家在电话里和他提过这件事，语气吞吞吐吐，似乎怕他因此生气。

见祝声没什么反应，章凯心提得更高，“毕竟三少爷也成年了，应该多出门历练一下，按理来说，是该跟在大哥身边的……”

直到祝声点了头，说“我知道了”，章凯才闭上嘴。

祝家目前的结构比较奇特，现任家主祝朝云有一儿一女，可惜都英年早逝。女儿未婚未育，只有儿子给他留下了两个孙子。

其中，长孙祝声理所当然地被确定为继承人，小孙子却在五岁时急病夭折，引得整个祝家上下都忐忑不安。

祝朝云亲自去拜见主教三回，斋戒忏悔，祈求上帝的慈悲。也许真是祈祷有效，之后没几个月，祝朝云就发现自己的儿子生前还有一名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私生子只比祝声小了一岁多，但为了体面，祝朝云把他的年龄又改小一岁，变成他名正言顺的三孙子——祝语。

可想而知，一直享受着独有待遇的原主，发现这样一个私生子弟弟时，该有多么愤怒。自然，他们的关系也很差。

或者说，是单方面的差。原主向来看不起这个弟弟，想尽办法欺辱他，可祝语性格温顺柔善，跟谁都不产生冲突。

祝声直觉判断，这个祝语绝对不是好人。

他半闭着眼睛，去指责系统：“这些你怎么不事前交代？我到现在才知道，唔，我在这个世界的父母都去世了。”

系统：“开新地图才有新情报。你放心，祝朝云不会在意细节的，他基本没有亲自管教过你。”

广袤华丽的祝家庄园自地平线那端缓缓浮现出蒙着金红色夕阳光的轮廓，像画卷一样展开。祝声深吸一口气，心想安安分分，等过几天离开这里，就没人管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