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托应道长的福。”宝镜本是心有怨气,此刻也不便发作,又打趣道:“你可是红尘遇红颜了?”
涣尘笑道:“不要乱开玩笑。”又见远羡怀里没有雪浪,便问起它的踪迹。
远羡道:“你爱玩、它就不爱玩吗?它也和你一般,丢下我去玩了。”他注意到涣尘衣袖有缺,留了个心眼,又岔开话题,“不如先找个地方歇歇脚。”
涣镜闻言,都道是该如此。三人便一起到二楼大厅寻一窗边桌席坐下,宝镜心想涣羡人生地不熟,自当自己作东,她早知不窥园有几样珍品佳肴,尝过几样,却仍有几样不曾一饱口福,见菜单上有心心念念的两样东西,便做主点了三杯花茶、一碟糕点和几份时令小菜。她又举杯起身道:“道者秉霜雪之姿、负清圣之气,高清云渺,犹若山巅白凤,实非凡鸟可比。得见二位仙颜,乃宝镜之幸。宝镜以茶代酒,敬二位一杯,请。”
涣尘跟着远羡一同举杯站起,回道一声“请”。
三人浅抿半口茶,随后安坐,彼时小二亦端着糕点饮品上来,涣尘便问这些有何名堂,小二自是如数家珍,一一道来:“茶是白雪饮,糕乃红玉糕。这白雪饮本叫云卷千层雪,我家姑娘嫌太过啰嗦,她便将其名改为白雪饮。这东西店里每隔几年才做一次。我们前岁收集了春日梨花、夏日白莲、秋日白菊和冬日白梅,十浸除其尘、十曝释其香,再碾碎成末、接着又用磨具压成薄叶,晒蒸炒烘数十道工序下来得了几斤香片,最后由去岁收集的无根雪水泡就而成。”
“不曾想它看着澄如清水,内里却有如斯玄机……”涣尘浅抿一口,只觉仿佛置身天际,身后似有层层雪涛逐云而来,冰凉透骨,连心也像结了层霜,而这冷意中又渗出一波又一波的淡淡花香,这一冷一香,倒让人先惊后静。他对此深感熟悉,不由得看向远羡,果然眼神相撞。
远羡平静地评价到:“花与雪,各为世间至美至纯之物。花开乃是起始的灿烂,雪融则是终结的寂静,而冰雪消融之后,便是草长莺飞,再待芳菲阑珊,复迎皑皑白雪。这一开一融,此消彼长,更饱含春秋代序、生命继往开来之理。”他看向小二,“不知是谁的心思?”
小二道:“缘姑娘之后,我好久不曾听谁如此点评白雪饮了!这茶……”
涣尘插话笑道:“什么‘圆’姑娘‘方’姑娘?”宝镜本是一惊,又意识到他这是打趣自己,便也不动声色。
小二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回道:“小的错了称呼,现下是恒公子的夫人。”
远羡闻言微微侧目,只听小儿继续道:“数年前,她初次喝此茶时,便说了和这位客官类似的话。”
涣尘“呀”了一声,望着远羡说:“是知己呢!”
远羡瞥了他一眼,难辨喜怒,暗道这小厮记忆非凡。
宝镜眼波流转,默默看着二人,又浅浅抿了口茶,并不打岔。
小二见三人都无言,才又说道:“这茶流传至今已有三百余年,因那创始者姓名别致,小的便记得,是冠轸冠引弦。”
宝镜本不知是哪个“轸”,听到其字,转瞬明了,便赞道:“果然别致!”又不禁小声咀嚼了一番,“引弦、引弦。”心里又想到:缘姊姊曾夸我的名字好,今日看来,妙人妙心岂是少见?
涣尘见宝镜兴奋,也是喜悦,同样赞道:“的确妙!唯有这等妙人,才能有此心肠。”真是全然忘却心中方才的疑惑。
远羡不语,心下默念“冠引弦”,隐隐窥到彤云之后的光源。
三人各沉浸在自己的一番心思中,而在那小二说出“冠轸”二字时,一位凭栏斜倚的公子微微颤了一下。其实他身形几无晃动痕迹,仿佛只是心弦牵动了五脏六腑、使血脉毛孔随之有了些微动静。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几番心念化作了几声轻咳。
席间,涣尘尝了口红玉糕,只觉顺滑细腻,甜蜜可口。一时间仿佛微风过境,似见老翁稚子闲坐于古树之下,怡然自得,又有蜂飞蝶舞,果香阵阵,实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比起白雪饮,又是别有一番滋味。他自小二口中得知红玉糕问世稍晚于白雪饮,因不知系谁所创,便也归于引弦名下。因其外观形如红玉,故有此名。其实若不细看,它与山楂糕也并无太大区别,只是比起寻常糕点,要剔透一些,切成不大不小的方糕便更如玉石一般。
“如此,收集红桃、红杏、红枣和石榴,捣成果酱储存好,制成糕点倒也不难。”涣尘更生人间可喜之感,愈发想要再逗留一段时日。
小二笑道:“其他的也就罢了,只是那石榴难处理,我们最恨去籽。”涣尘和小二又是一番交流。
远羡似是若有所思,心中似有两根断弦,难以接续。
涣镜羡申时离园,彼时芥红颜微启窗扉,自上而下远观三人背影,赞赏与爱惜之情油然而生。她嘴角含笑,丹唇轻启,“一下来了三个有趣儿的,这下热闹了。世上倒有这般风姿特秀的人物。”
身旁侍女灵鸢努努嘴儿,道:“姑娘也是天仙下凡一般啊!便是恒夫人,也不可与姑娘相比。凭她在传言中如何倾国倾城,不也是年纪轻轻就轻纱覆面,再不见人吗?她未到花信年华,本是风华正茂之时,倘若当真貌美,岂会有此忧思?恐怕是在姑娘面前自惭形秽的缘故,不敢以容色过人自居。”
红颜闻言,颇为不满地摇摇头,“你跟了我这么些时日,怎么还这样不知轻重?若你往后还这般口无遮拦,我断不留你。”她听到灵鸢提及解缘,也不可避免地忆及过去,长安初见时,那人年齿尚稚,到如今似乎已有九个年头。来此地后,也未曾真正见过她。
秧苗未茂,一只白鹤暂栖于水田之中。车马疾驰,枝上鸟惊飞,白鹤掠地而起,不见踪迹。十数人闻得久昭归来的消息,约定好似的直奔其居所而去。一路上尘土激扬,飘飞不止,仿佛是宣告众人心中勾织的密谋将要搅动一池平静。
泼金洒赤般的天渐渐染上青黑色,街上行人渐少,部分商铺也收拾着关门了。渐趋无声的街道上,一条身影似从云雾中冉冉走了过来,身后仿佛还飘洒着焚烧过的碎纸和残灰。他单手端着一盆水仙,步履缓缓地走进了山野密林。
月清竹冷,山峰微蹙,有白玉一轮,绿玉万竿,又有一人遗世独立、湛然若神。他本俯瞰不远处的纠葛,忽然遥望西方,颔首浅笑,“你也是厉害至极,如此雅正的琴在你手上也能如妖似魔。”
“哦?”清冷女声忽的传来,“我的琴不也是你教的?”铮然琴音未止,音调蓦然转高,忽远忽近、忽急忽缓,动人心魄、撩人心弦,却不知究竟是谁弹出这敲冰戛玉的曲调。
“江湖上都说会千里传音的屈指可数,然而仅修武道又如何能做到千里传音?玉无,你的存在让仙家子弟、武林高手都微如尘埃。”
那声音含了笑意,添了妩媚,“玄音,你为何不唤我真名?”
玄音垂眸,“俗子怎敢冒犯神尊?”
远方那人哑然失笑,似在嘲讽,“更冒犯的事你不都做尽了?”
“长玉……”他这一声呼唤夹带着几分无奈,更有三分缱绻。
他们异地独处,一来一回地打趣对方,竟无人能介入这相隔千里的二人。泠泠琴音仍在继续,世上竟无第三人可听到这绝世之音。
“今日,我借你双眼看到了一位故人。”
“哦?”这次换玄音发出疑惑,可他性灵智敏,已然猜出长玉意图,“你有事吩咐?”
“是,你且……”她单刀直入,做了细致安排,这让玄音颇感意外。他心下虽有疑窦,却未多加询问,平静道:“还有其他事么?”
“你现在回来一趟。”
玄音不解其意,“有事必须当面告知?”黄昏之时,他见人马疾驰,变乱将生,便搁置返程计划,在附近寻一僻静高地细细观察。
“无事,只是我想你罢了。”那边罢琴敛音,“以你之能,一日之内往返千里又岂是难事?我在青玉居等你。”夜空之中,那如风摇碎玉的声音减弱,最终彻底消匿在无边无际的夜里。
玄音望向人烟稠密之处,又轻轻嗅了嗅手中的水仙,一面提步转身、一面念起一首前人的词,“楚江湄,湘娥乍见,无言洒清泪。淡然春意。空独倚东风,芳思谁寄。凌波路冷秋无际,香云随步起。谩记得、汉宫仙掌,亭亭明月底。冰弦写怨更多情,骚人恨,枉赋芳兰幽芷。”
他一步一吟,须臾之间,身影已幻,只有若有若无的声音还在阒寂的山道竹林里起伏飘荡,“春思远,谁叹赏、国香风味。相将共、岁寒伴侣,小窗净、沉烟熏翠袂。幽梦觉,涓涓清露,一枝灯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