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远羡虽对青芝有诺,自鱼目村出发后并不着急,也不担心涣尘的下落。一连三日,既不乘剑,也不御风,只是不急不慢游荡在山林原野上,或步行、或施展轻功,最终用临行前青芝赠的珍珠买了头青牛骑着游览多地。
当他听到某村几位老人站在河边讨论江豚越来越少时,心里只道正常;当他行至东边,看到某庄桃红柳绿、鸭肥猪壮、一片繁荣兴盛之景时,又不由得称奇。只是自南而东一路看下来,仍然是衰败多于繁盛、草枯胜过花荣、迁徙压倒定居。人之贪欲当真无穷,忘却天人互泰,终于沦落到这般田地了。
少了雪浪陪伴,虽然清闲自在,却是孤单冷清。闲来无事时,他便坐靠在树荫下,细细琢磨那位九皇子。他本对万事万物无有深情、鲜有兴趣,只是听青芝的描述,又觉得去见见这恒昱也并不算虚耗时间。
青芝道恒昱年幼时亦居鱼目村,与她是旧相识。二人同病相怜,便时常相互宽慰扶持。鱼目村的人以海为生,敬畏海中生灵,既不因异类之别对人鲛混血心存蔑视,也不因其力量而生慕强之意,只做村内人看待,因而他俩年幼时也颇受村内人关照。
然外村有几泼皮无赖无意间听说人鲛混血的存在,便前来闹事,趁青芝晾衣服时,自后将一桶海水淋浇在了她身上。青芝身上果然顿时便有了变化:她的双耳逐渐变得尖长,最终呈现薄如蝉翼的类鱼鳍状。双眼下好似覆盖了几片青色鱼鳞,手掌间更生出薄膜、彻底变成了两只蹼爪。
五岁的青芝顿时哭喊了起来,一无赖从后捂住她的嘴将其压在地上,另一人一手将她一只手狠狠抓按住,一手自靴中抽出匕首,在薄膜处比划了几下,众人哈哈大笑,急切道:“快割了这鸭掌!快啊!”
那人何等迅速,持刀疾速落下,不料一人动作更快,一石子极速弹到他手上,他一吃痛,匕首便掉在了前方。来者看了眼匕首,摘下银縠手套,将双手浸入木桶里剩下的海水,拿出时已显露出与青芝一般无二的手掌,他又捡起匕首,手起刀落,一狠心竟朝自己左手食指和中指间插去,插中后又狠狠朝下一划,竟将连接两指的薄膜硬生生切断了!
众人被唬得一边大叫一边后退,眼前分明是十岁左右的男童,竟然果断狠绝至此。那匕首的原主人还捂着右手伤口,嘶嘶抽着气,他断定这男童不好欺负,立刻叫嚷着,“撤!快撤!”五人顿时一溜烟跑没影了。一个个以多欺少、恃强凌弱、欺软怕硬,哪知自己被大海注视,一朝霸道、黄昏命丧呢?
风雪飘摇,游侠逍遥。涣尘早起后,见到大雪纷飞甚是喜悦,于是立刻奔出门,不料险险和端着木盘的宝镜相撞。
“好险、好险!”宝镜庆幸不已,“刚做好的洒了多可惜。”涣尘好奇地看了半晌,几乎全是见所未见的东西,“这些都是什么啊?”
宝镜也是吃惊,“你可真是自落地就朝饮木兰坠露、夕餐秋菊落英的仙人,人间烟火是半点儿不识。”
“方姑娘又打什么哑谜?我虽在半仙座下修习,归根结底却是山野村民,往日喝喝溪水便是了。此等佳肴我哪有眼福可见?哪有口福可享?”
“切。”宝镜笑道:“少做恭维。这也算佳肴?”她便一一指着盘碟道:“这是馒头片、那是大饼、这盘是牛肉丝,都是再平常不过的。这一杯、”她把杯子往前一推,“是你昨日喝过的,叫赤霞浆,养身补气、去燥清毒是最好的。”
不消两日,涣尘已觉自己欠了一屁股债,便说道:“细数下来,皓已欠姑娘一条命、一套衣裳,又借住一夜,如今还有这一顿,此等恩情,可要如何还清?”
宝镜笑着递给他一块饼,道:“我曾听过一句话,说是‘初来是客,再来为友’。昨日算作客人,今日便是朋友了,这一餐是我款待友人,无须偿还。至于一条命、一件衣裳、一夜住宿,以及昨日一杯赤霞浆么,第一样最好不用还,难道我还诅咒自己不成?”说到这两人都笑了,宝镜用馒头片裹肉丝吃了,又笑道:“剩下的,你不如给我做十五日保镖如何?”
“好!”
宝镜不过与涣尘开玩笑,不想他竟爽快答应了,她笑道:“你这性子太容易吃亏,往后我竟得教你一番江湖知识。”
涣尘却说:“想来这世上的亏是有定数的,我多吃点亏,别人就能少吃点亏,也是很好的!但姑娘所教,我必定牢记在心。”
宝镜笑着又叹了口气,“这头一件,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到神仙说好听话。世道艰辛,江湖险恶,凡事儿要多存个心眼,哪能逢人便说十分话、对其抛尽一片心呢?”
涣尘举杯一饮而尽,“皓受教了。”
宝镜摇摇头,不知他是否真听进去了,她又将大祭司的灵梦对其做一番说明,寻草之事暂隐不谈。
饭后,宝镜便去收拾行李,见涣尘什么都缺便大抵比照自己的需求给他也准备了。不想自己忙碌之时,那人却留下一句去门口走走就蹓到门外了。待宝镜回转过来,才发现涣尘抱着十数条冰雪捏成的鱼走了进来。不禁惊讶道:“你这是做什么?”
涣尘便说:“我有朋友爱吃雪,我给它捏好,等再遇到了,就给它。”宝镜一是惊讶谁有如此爱好,二是惊讶他竟不怕路上全化完么,不由得说出自己的疑惑。涣尘听了不慌不忙地把怀里的雪鱼都放在桌子上,气定神闲,捻了个法诀,只见他右手食指向右前方一划,空中好似出现一道裂缝,他将手伸入拿出个一手大的黄褐色干葫芦,将它们都封了进去。
“这便是你的小壶中天了!”宝镜见得这等关窍,也显得兴奋,“果然是个仙人,这葫芦定是无所不包、别有洞天了!”
涣尘尴尬摇头,“姑娘以后可不要再称我‘仙人’了,我修为尚浅,这葫芦装不了太多东西,就是现在也只有这些雪鱼和一对双剑。”因双剑乃亲切如兄的远羡所赠,涣尘一时雀跃,“我储存物品还仰赖这实实在在的葫芦,我师父和师兄已是不需要借助这些、便能自由无束地在虚空中放物取物了。”
宝镜神思已远,未过多留意这后半段话,只想倘若将枕梦族放入那壶中天,彻底远离这尘世纠葛,才是真正拥有宁静呢。
东境人杰地灵,繁华小镇便如春日繁花般密集,宝镜要去往的枫杏镇也是其中之一。该镇一片兴隆繁盛之象,当中又以不窥园和甘竹寺最为出名。同为人头攒动,前者是世俗热闹,后者则流露出世外静谧。
紫烟袅袅,筝奏甘露之音;溪水潺潺,柳卷嫩绿之色。是非好似白云散,一雨吹销万里尘。音是真音,色乃实色,却是无音也无色;云是虚云,雨乃心雨,却是风卷白云舒,雨过青苔润。春日朦胧,枝条袅娜,木鱼声阵阵。柳树下,溪水边,隐见紫雾黄花和似青还缁相对而坐。是听禅?是机辩?是执耶?是空耶?是劫、又或是缘?
甘竹寺钟磬悠扬。一女子刚弹完一曲,正在甘竹寺后院听住持开启梵音。此女便是那紫雾黄花,住持则是那似青还缁。
都道甘竹寺有神僧一、妙僧六。神僧乃住持玉禅师,肉身成圣,法灯长明,后天不死。其法名玉净,俗名萧旃雪,人亦称玉栴雪,也有雪禅师之称。妙僧乃禅师六护法,即盲佛、聋佛、痈佛、哑佛、木佛和灵佛。禅师超脱五识六根,得清白梵行之相,眼见其人,必生膜拜之意;耳听其声,必有平心静气之效。故有见禅师一面更胜焚香祝祷十年之说。
且听他以耳顺之容发软糯之音,“自上次论禅,贫僧与檀越已有十数日未曾相见。听方才一曲,可知檀越技艺精湛,早在贫僧之上,哪怕与我那故友相较,亦是不遑多让。筝音之起,由人心生也。起初,此曲似甘露、似梅花落而无声,然渐奏渐悲,生荒漠苍凉之感。檀越,何事不能忘怀?”
栴雪口中的檀越姓解名缘,她戴水滴型红珊瑚耳坠,着茵草色圆领,外罩一件烟紫色暖纱对襟长衫,穿的是柳黄彩蝶百迭裙。衣领处有枚不大不小的红蜜蜡石榴扣,袖口是浅黄色杏花绣样。戴着的是下绣银杏叶和白果的天青色轻纱长幕篱,尽掩其容。她轻轻拨弦发出一个单音,“禅师语及故友,百年光阴,可曾忆及往昔岁月?”
栴雪回道:“过去已过去,未来何用算。事如云烟,只可目送其消散,不可握之于手心。故人寻仙而去,贫僧无可奈何亦不必奈何。正所谓曲终人散,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死生聚散本似花开花谢,无忘便无忆,一切只是寻常。”
“禅师太上忘情,应物而不累,泰山芥子皆做等量齐观。缘本罦罬鸟蝶,心浊如泥淖,身重如层巘,是看不破,更放不下。”青纱下的面庞倍增落寞,桃红见之也为其愁。
栴雪知解缘近几年常常怀念过去、忧虑未来,以至于少有及时之乐。外人皆道她有福,她却总有一股莫名的惆怅,为尚未发生之事提前忧伤,见春花开先喜后愁,为冬雪融且悲且虑。往往暂得一乐随后百忧攻心,不复从前的轻松洒脱。“施主可还记得贫僧为何替你取名为‘缘’?”
解缘漠然,只听禅师继续道:“一物之生,亲与强力者为因,疏添弱力者为缘。施主之诞生为因,蒙解氏夫妇收养之恩是缘,两者之合,随后光阴流转,有了此时此刻的解缘。天地万物莫不在这因缘相合中流转往复。柳絮纷飞,飘飘洒洒坠入溪水,何尝不是回归生它育它的大地?冰消雪融,化作水、化作云,来年未尝不再度变做雨、变做雪?神魔仙妖人鬼、鸟兽虫蚁草木,便在这天地的注视下各进其道,奔走于三界五行间和六道轮回中。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我难改阴晴圆缺之叹。终究喜聚不喜散、贪生也怕死。自己不愿离去,更盼望所亲所爱也不要离去。”解缘面颊带泪,所忧者是一缕芳魂化青烟,所惧者是为雨为云今不知。
“施主情深,执念根种,难免自苦。”栴雪推想别人定难解此等心魔,必得靠她自身顿悟。
却听解缘出言道:“执念太重究竟是好是坏?为何修道之人皆要断情绝爱?”
禅师并不正面回答,“若修天地道,自然效法天地无情无私。”
“我想、抛却坏的虽然不易,但终归不及抛却好的难。修道之人断情绝爱正是要抛却他们心中最重要、最美好的事物,如此才是洗心炼道。当人舍弃心中最大的执念,便也可与天地参了。只是我乃俗子,并不愿抛却。”解缘叹道,“我也知世间无有完满,好比明月也是有圆有缺。”
栴雪又宽慰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圆缺只是表象,其实月亮一直好好地在那儿。”
解缘不解,连连发问:“若圆缺是表象,生死聚散可是表象?僧尼道俗之别也是表象?那为何禅师仍要居庙宇、着僧衣?人言:‘鱼得水逝,而相忘乎水;鸟乘风飞,而不知有风。’可见禅师心中有佛,未能忘佛。佛心佛意何须借佛寺僧衣表现?是袈裟之上犹有道乎?”
“吾以心眼观,乃不知僧衣布衣有别,亦不懂绛红雪白之分;若以肉眼观,自是大千世界万般风貌,姹紫嫣红与白雪茫茫犹如云泥。袈裟非是袈裟,是名袈裟。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缘,于意云何?”
“缘非是缘,是名缘。”解缘浅笑,“我生分别心,故认为佛寺佛衣与众不同,是我不懂本来无一物,所以心中有尘埃罢了。”禅师拈佛指微笑,“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你我相谈一弹指顷,有万亿莲花,亦有百千浩劫。施主欲奏何曲?”
但见解缘自上而下滑过十余根琴弦,音律波动好似河流涓涓行,令人豁然开朗。禅师知解缘如往日一般、只是暂时放下心结,月余后定又来求见。不觉中,心内也生出一丝隐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