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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朱夏无墨着·远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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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篱重新咀嚼起饭食,为两个时辰后的表演赛做准备。有“三绝神医”事例在前,夕篱想得很清楚:

“若我自己不说,那些对我满心好奇的陌生人,便会替我乱开口。”

长夏追问:“你将如何向江湖介绍你自己?”

“自是,如实介绍。”夕篱一脸诚实地看向长夏,“你必定早看出来了,我的脸,不会说谎。”

“好。”长夏退回身子,抱了双臂,似笑非笑。

江湖人不是傻子。

不惜一切改头换面、置之死地而后生、最终摇身一变焕然成为绣花使的,不止巴柑子一人;

巴柑子既能向梅冷峰秘密传递绣花司首执宝子衿内功蹊跷之事,那自会有第二个人、第三个……

今年开春时,墨荷坞收到了一封匿名长信。

那真是一封很长的信,字字泣血、喋喋不休。

虽然收信人写的是“假天保”,但长夏读着,却更像是一篇自说自话、回环往复的自白书:

……嘻嘻,你可真是天下第一大傻子。

她宝子衿,才不是如你一样的无名草芥!

她身藏万华神功,她与他们,是同谋!

宝子衿、夏时、天保,他们看天下人全是傻子,他们当着江湖武林的面,演了一出又一出大戏!

你竭尽全力爬进去的绣花司,你以为的那个与旧江湖截然不同的崭新世界,不过是旁人的游戏场!

你,又被骗了。

你就是个大傻子!

在江湖,你是被大侠们任意斩杀的臭鱼虾;

出了江湖,你依然是个任人戏耍的傻子……

嘻嘻……我当够了傻子……我一定要向江湖武林,揭发你们万华派、和她绣花司的假面具……

傻子从来不怕死,疯子更不怕;

我此生唯一不缺的,便是忍耐、与等待;

我要你们同我一起血流成河!

我,才是真正坐据深渊、俯视众生的鬼!

我,才是誓死不忘、至死不休的血报恶主!

等着罢,聪明的你们、幸福的你们、拥有着并掌握了一切的你们,终将成为我!我的局中玩物……

自白书最终变为了恐吓信,字迹更是愈发狂乱,匿名者在长信的末尾,署名为“天下第一疯子”。

替神秘疯子送信的快脚,本是墨荷坞里的一只红眼蜻蜓,匿名信一送到,他便决绝地拔刀自尽。

他至死,脸上都带着大业将成的坚定笑容……

不愧是天下第一疯子。

此人一边暗中招拢了众多与他一样的疯子,一边又极其隐匿,令墨荷坞至今亦难以探清其底细……

长夏仍用手撑了脸,歪头看着吭哧进食的夕篱,这一头满脸幸福、专心刨食着的单纯大动物,显然是那个筹谋已久的疯子,期待已久的“关键人证”。

梅初雪惯常将余光落在身旁专注刨食的大动物身上,同时又与长夏转过来的瞳珠,瞬间对上目光。

长夏读懂了梅初雪眼中的自信;

却疑惑她的这位朋友,究竟在自信什么?

长夏看着梅初雪空漠如常的眼,莫名有些看不顺眼。她叩叩桌沿,要夕篱从菜盘子里抬起脸来:

“宝夕篱,你竟一点不好奇你的对手么?”

“还能是谁?青菊谷的某个暗杀毒手呗!”夕篱头也不抬,囫囵着道,语气却很笃定。

此届簪花大会新四子的辉煌战绩之下,是青菊谷参赛二门徒的惨败。他们未能成功晋级前四,即意味着,他们的少谷主将会迎接来自其他人的挑战。

秋可归的“万年老四”,比梅初雪的“蝉联第一”,要简单得多,青菊谷只须晋级一人,再输给少谷主,那么,秋可归便能稳簪“万华四子”之美誉。

但今年的花见池、梅冷峰和云鹤兄弟,来势汹汹、野心颇大,断然是要货真价实地比武过招的。

他们是真朋友,因此他们必须全力以赴。

故此,在青菊谷少谷主可能失利之前,万华派必然要推出另一位青菊高手,用以平衡四季堂声势。

夕篱自信他自己作为花海第一医师,辅以他之灵鼻,他必不会输于任何江湖毒手、邪恶炼师。

长夏如何读不懂宝夕篱兀自进食中无言的傲慢,她歪头一笑,径自向来自花海的远客,隆重介绍道:

“你将对上的青菊高手,名作’了了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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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两岸,旧黄鹤楼与新囚月楼,对立而望;

暮江瑟瑟,残阳尽染,冬风拂流,天廖水阔,在万众瞩目中,一点黑影,飘然落于囚月楼之上。

水上舟船、岸上楼阁、以及交错于水岸之上的复道桥栈,其上数万双眼,皆注视着这一神秘身影:

“药师琉璃光如来,一笑疗之病病休!”

此番口号,江夏人及江湖人,皆是今日才听说。

青菊谷一向隐秘,谷中恶主,亦向来神出鬼没。

来自幽秘深谷的了了药师,面覆竖眉大笑的金刚铁面,身着金襕袈裟,腰佩幡花飞扬的精光宝剑。

楼下有几双眼睛,认出了了了药师腰畔那价值千金的宝剑,本是属于扬州卓公子的一笑剑———

但那又如何?

他们不在乎那个卓乐是真是假,只要他肯大方出钱供他们玩乐、陪他们潇洒就好;

他们亦不在乎那卓乐如今是生是死,若他真被青菊恶主处死,那是他罪有应得,他们又何必多舌?

“本人姓宝,名夕篱,乃花海第一医师!”

来自未知花海的神秘医师,身影尚未显现,其嘹亮声响,早已通过滚滚江水,以内力传音至临水所有人耳畔。

好强的内功!

好精妙的内力!

好矜炫的出场预备!

无知小儿。受邀高坐于囚月楼上及黄鹤楼上的贵宾们,其中不乏真正的武学高手,他们微微一哂。

他居然就这么把他的姓,说出来了。

楼下诸人,看看楼上屹立不动的了了药师,又疑惑地看看彼此:宝?他姓宝?莫非,是那个宝?

远远地,一只无篷小舟漂来了。

舟上立着一位身长惊人的少年,他半束头发、黑丝如瀑、飘荡不羁,他身背一根青翠翠竹竿,竿头扎一张绣了人头彩雀的白丝帕、又挑了二药囊。

比那冥音湖人头彩雀更扎眼的,是他那一身明艳艳、鲜灿灿、浓纹重彩、惊瞳夺目的团花锦绣袍:

“采花大盗!他是采花大盗!”

活泼孩童,自以为聪明地认出了舟上人的真实身份,大声喊出了在场诸人此时此刻的窃窃私语。

夕篱兀自立在舟上,小指勾在他腰间世所罕见的五色玉带上,缓缓漂过一双双神色不尽相同的眼。

人们看过来的目光,令夕篱深觉不适,但好戏已然开场,他必须演好由他主导的这一出大戏。

他才不会输给那个郎中。

小舟漂至囚月楼楼下,夕篱足下聚集真气,一跃而起,在阵阵惊呼中,径直飞入楼上最高一层。

坐于楼上最高处宴席的,自然是夏时坞主、剑神梅傲天、以及黄花夫人。

“黄花夫人好!夏时伯伯好!剑神你好!”

夕篱向座上前辈,依次问好。“夏时伯伯”,是夕篱下意识跟着梅初雪喊的。

夏时乐呵的笑声,自楼上飘落,传得很远很远:

“好!宝夕篱,你也好!”

继而楼下众人,又听见那神秘少年说道:

“黄花夫人,我不是采花大盗。”

黄花夫人当然知道他不是:“无事,误会。我今在此公告,我黄梨庄,撤销江湖通缉令。”

水岸间一阵哗然。

何其轻率!何其反复!

整整黄金千两,她说不给,就不给了?

纵使黄梨庄常年无丈夫做主、日益衰颓,沦为江湖打趣的一出滑稽戏,但今有剑神与夏皇帝坐镇,诸豪杰不得不容忍黄花夫人反复无常的妇人脾性。

“好,那我去比剑了。”夕篱不道谢,不致礼,径直飞出,迎向窗外等待已久的身影。

“哈,一竿小医师,你终于来了。好慢。”

了了药师率先笑出了声,笑声颇为年轻、并且快乐。他径自替夕篱新取了个诨名,“一竿小医师”。

“你个假面笑佛。”

夕篱掀掀鼻尖,对方金刚铁面具之下,必然是与他一样年轻的脸。但此人身上气息,极其错杂,既有谢良宴一样的炼师邪气,又有长夏一样的豪气。

对方抚剑笑道:

“我乃青菊谷了了药师。此乃我一笑宝剑。”

夕篱横竿回道:

“我乃花海派第一医师,此乃我一竿竹剑。”

“从未听说过甚花海派。”

“花海即是花海,正如江湖即是江湖。花海不在江湖,江湖永远也寻不到我师门花海之所在。”

“花海既在江湖之外,你又为何入我江湖?”

“因为我生在江湖,长在花海,我须回来看看。”

“看了如何?”

“我很失望。”

夕篱说的是实话。

花海之外的世界,着实太古怪、太错杂了:

农人一家勤勉半生,攒不下五百文钱;一家人千辛万苦凑来的五百文,换来的,却是一副假药方。

那庸医,居然还嘲笑此番无价亲情的“愚蠢”:

“治什么治?那病婴还没犁头高,无甚大用;

“死就死了呗。本就是个女婴,更不值钱了。”

当病危婴孩与绝望双亲一起恸哭时,云梦泽里,豪强英雄们,正为了一杯金缕酒,一掷千金。

然而这些着靓装、配宝剑、花钱如流水的浪子游侠们,闻来也不快乐,他们争着抢着要那一杯金缕酒,不止为了大出风头,更为了大醉大梦一场……

金刚铁面竖眉大笑:“听起来,你很不开心。”

“你何必假装关心我?”夕篱先是反问,紧接着便兀自冷笑道,“你们真正在意的,无非,是我的姓。”

夕篱说得极其肯定。

纵使夕篱看不清人脸,但他却能嗅清每个人。

可其实在江湖,你的脸,你独一无二的气味,你昔时今日的感受,从来都不重要,没有人在意。

人们首先看见的,是你手里的剑是否锐利,其次是你身上衣裳是否华美、与你的姓名是否匹配。

一张美丽的面容,要么化作剑穗,高扬于名家宝剑之上,遭众生仰望、追逐与倾慕;要么活似幽魂,受困于冥音鬼湖之中,沦为一碟下酒小菜。

“我听见了,你说,你叫宝夕篱。”

狂笑金刚的面具之下,了了药师一双笑眼弯弯。

确然。他根本不在乎,宝夕篱此人是何物。

而他,可以是任何人。

他可以是“夏深夏长”的其中之一,可以是凭一双笑眼闻名江湖的墨荷坞第十七港主,可以是每一年簪花大会遗憾败落于谷主秋可归的某青菊谷门徒,亦可以是此刻盛装登场的了了药师。

但其实,他平生最乐意去做的,是杀人。

透过金刚面具眼部的二窟窿,南宫荷风两弯衷心快乐的笑眼,看见了名为“宝夕篱”的鲜活人影。

做天下第一个杀死姓宝的人,感觉,蛮有趣?

晚风拂流中,骤然传来一股极度恶意的气息。

夕篱无奈地自鼻中喷出一股寒气。此处是江湖,绝非花海,对面那一尊假面笑佛,比起与他配合演一出滑稽参军戏的二师兄,要难控制得多。

但,最困难的事,是如何既无须杀死对手,又能令全场观众看清他的实力,信服他说的每一句话。

“一竿小医师,一笑剑,来咯!”

南宫荷风的耐性,早已把控得张弛有度,他可以看着花海医师矜炫地向众人宣告他姓名,慢慢漂来,也可以迫不及待地出剑,狠决削向宝姓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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