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清清嗓子,完美模仿出了夕篱的语音语调:
“郎中无非是想以此告诉你,她在找你?”
宝夕篱给出的答案,着实太过简单、太过直白,完全超出了夏深夏长们此前作出的种种猜测:
郎中的目标,并非黄梨庄、或者万华派;她亦不欲干涉墨荷坞与冥音湖、或是寄春镖局的暗斗。
她绝非在警告什么,她单纯是在大声呼喊:
有没有人见过,长成我这个模样的孩子呀!
此答案,乍一听荒唐,细想来却极其合理。
她教出的好徒弟,可是几近成功攀上血梅崖的轻功高手,内力多得诡异不说,还是个“三绝神医”。
试问全江湖,何人能活捉此贼盗?
何人能劫杀此贼盗,抢来并不存在的《万华春功》?
他们不过是无偿替郎中竞相传递密信的驿马。
“郎中急着找你,你觉得,她是有何大事?”长夏继续用手撑了脸,歪头看着吭哧刨食的夕篱。
她方才回答了夕篱两个问题:
一是她为何要将独生女变作双生子;
二是墨荷坞里究竟有多少个夏深夏长。
夕篱一面嚼了满嘴,一面继续以内力传音道:
“小事。
“郎中以为我生气了。
“郎中不曾丢下我,她留下了信,她说过她会回来接我。”
霍远香替夕篱带给大师姊的信,郎中一定也看见了;夕篱在大暑之日成功解制冰元虫的事,郎中也一定从血梅崖与绣花司秘密来往的信件中知晓了。
但从夏天到冬天,半年过去了,夕篱仍未如他出门历练前计划的那样,风风光光地返回花海去。
郎中自然以为,小徒弟仍在同她斗气。
长夏疑惑地看着梅初雪莫名勾起的唇角。
她更疑惑的是:
“郎中闹出这么一场大戏,为的,就是向你道歉?”
夕篱理所应当道:“道歉难道不该诚恳么?”
梅初雪提醒道:“是你自行离开的冥音湖。”
梅初雪无言的下半句,夕篱听懂了,是他自行悄悄跟在梅初雪身后,跟了整整七昼夜,自江湖中心的云梦泽,奔袭至千里之外的西川邛崃雪山。
长夏歪头品赏着对面二人无言的秘密私语,突然,她灵光一现,想通了二十八年前的未解之谜:
“原来!祸水夫人当年向全武林下战书,即是为了找到天保!”
夕篱同意长夏的推断,这是郎中干得出来的事:
“我不知郎中与黄花夫人作了什么交易,让黄花夫人同意帮她发出江湖通缉令;
“我亦不知当年她们母女之间,究竟发生了何种矛盾,必须以终南决战的方式来解决。
“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那个血洗霍山的祸水夫人,已经彻底埋葬于终南了。
“她现在,无非是个治病救人的郎中,是哪边也不站的好奇看客。”
长夏笑:“哪边也不站?九如天宝也不站?”
当血梅崖的梅初雪与宝夕篱在冰骸山洞里一面闭关,一面互通有无、共同推理出诸多江湖未解之谜的答案时,墨荷坞的少年们亦与彼时监军淮南的绣花使宝一枰,相互试探、斡旋博弈,不仅得到了与梅初雪他们一样的答案,还探知到了更多真相:
祸水夫人乃假死;
襄阳血宴上的那个天保,乃祸水夫人易容而成;
天保真名乃“天宝”,她实是祸水夫人的女儿;
圣人之所以向天下人说出一个弥天大谎,是因为天宝乃当今皇后、亦即当世第二圣人,二十七年前的终南大战后,正是她助他成为新皇。
夕篱道:“她毕竟是她孩子。霍姥太君亦曾是她知音,你们万华派四季堂主亦算是她半个门徒。”
夕篱吃到了五分饱,这才慢慢开口道:
“郎中不像你们这些姓夏的和姓宝的。
“她不过是个老顽童,对世界永远好奇罢了;
“而你们,则是坚信你们会最终改变、甚至是创造出一个新世界。”
长夏追问道:“我们这些姓夏的和姓宝的?”
夕篱坚定道:“我是治病救人的医师,不是绣花使。”
长夏又问:“那他们姓梅的,又如何?”
“好吃……嗯嗯。”面对长夏白送上来的问题,夕篱选择了回避,再次大嚼起满嘴饭食。
夕篱远远嗅见过剑神梅傲天,他身上寥阔宁静的浑然气息,与花海师傅,是一样的深不可测。
一柄绝世神剑,自是可以血洗霍山、屠戮全湖,却不能凭此建起一座崭新的城、铸造一个崭新的天下;
至多不过是,封禁出一方小小的世外花海。
故此,大师姊将“宝”姓共享给加入绣花司的任何人,墨荷坞内亦有众多的夏深夏长与新的港主们。
梅初雪理解朋友长夏的选择,但他自己,依然选择了一条更为艰险、和孤独的道路。
夕篱记得梅初雪说过,他们血梅崖,向来站在江湖中间。夕篱同意。
这一柄镇世神剑,不但必须高高矗立于冤骨积沉的腥臭江湖,并且必须无私无情地指向每一个蠢蠢欲动的凡人、略无怜悯地果决斩削掉每一个恶徒。
正如夕篱作为医师,坚决反对谢良宴“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但他却正是凭借远胜于毒炼师的超凡武功,将其轻松碾作齑粉。
矗立于江湖中央的剑神,注定要比荷锄于一方花海里的世外高人,背负得更多、更不自由。
梅初雪选择的这一条沉重、孤独、且有进无退的路,夕篱自是不能干涉,他能做的,唯有陪伴。
“又轮到我问你了。”夕篱以内力传音道,“你说的那个叶闻雨,他是如何嗅出哪些菜肴有毒的?”
长夏笑:“那是他的鼻子,又不是我的。”
夕篱委屈地看向梅初雪,要他主持正义。
梅初雪不语,唇角勾了笑,点头而已。
长夏接着道:“叶闻雨亦好奇你。
“不止叶闻雨,全江湖亦好奇你。
“如何,来自花海万华派的宝夕篱,你想不想登上江夏第一名楼,参加我们万华派的簪花大会?”
夕篱怀疑道:“你要我去挑战万华四子?”
四季堂八门徒为时八日的连续混战,在昨日夕篱与梅初雪抵达江夏河港时,已然决出了“新四子”。
长夏毫不犹疑地否认道:“你想得倒美。”
“欸!”夕篱觉得长夏作为墨荷坞第一继承人,对他这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着实无礼了些!
“表演赛、表演赛哪!”长夏从头开始,一一替无知的远客详细解释道:
“第一届簪花大会,表演赛登场的,是剑神和青菊谷新任小谷主秋可归。
“剑神双手持笛,与楼上秋可归五弦琵琶合奏的同时,接受任何三十岁以下的后辈们的挑战。”
“双手持笛?”夕篱慢嚼着嘴中饭食,想象起那画面,“剑神是以内力凭空悬剑,挨个比剑?”
“内力悬剑?”彼时双手持笛的剑神、和直至此刻的长夏,皆不曾想到过,原来竟还可以这样做!
“剑神,凭的是这个。”长夏握紧了拳头。
何谓剑神?
“剑”,不过是“神“的表记物。
纵使神手中无剑,他依然是神,永远不败的神。
他亦能凭借其磅礴内功和强悍武术,以血肉之臂轻松抗住那一柄柄轻飘飘的剑刃,温和无伤地一脚脚踹开年少轻狂、又漏洞百出的小后辈们———
他甚至不必使用他最为擅长使用的双手。
很难说,这样自我设限的肉身搏击,与内力悬剑,哪一个,更矜炫、更傲慢。
夕篱不免替彼时默默在楼上为无敌剑神拨弦配乐的秋可归,感到有些尴尬:“这样一来,青菊谷新任谷主的风头,不就全被枪了?”
“非也,非也。”长夏摇摇头,她看着夕篱,相信以他不徇常理的聪明脑袋,一定能想出正确答案。
夕篱遽然想起了石长老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既是不幸,又是万幸,青菊谷继任谷主的手,生来是拨弦弄竹的,附有疗愈解痛之奇效。”
夕篱瞬时默默笑出了声:“好嘛,剑神负责打孩子,他小谷主负责喂药、治伤、当好人!”
“不止哟,”长夏补充道,“我们万华子弟光明磊落地败落于剑神,但总有一些别的小后辈,不学好,欲偷偷摸摸地玩些毒招。这些登不上台面的小蠢货,即由武林第一秘谷毒派的少谷主,来对付。”
夕篱品嚼着这一出精心排演的好戏:“你们万华派特意为新任谷主安排的大戏,用心颇深。
“纵是梅初雪之后赢得万华四子之首、夺得益州论剑第一,秋可归亦有他独一无二的风采,琴艺、医术、暗器毒药,三项精通、天才绝伦。
“如此,既延续了上任谷主秋风恶恐怖的威慑力,又显示了秋可归他自己的个性与格调。”
长夏得意地接受了夕篱的赞美,并且愈发得意:
“第二届簪花大会的表演赛嘛,即是我们并蒂双生的墨荷孪生子,对阵他先春凌艳的第一枝雪。”
“早听秋音小僮说过了,你们斗得难解难分。”
“再下一年,登场的是云千载。云千载作为楼上擂主,无论万华派内外,哪位少年能胜过他的无锋重剑,此人便能与新四子一起,挑战我们四个。”
夕篱听出了其中蹊跷:
“三年来,云千载竟从未晋级为新四子?”
长夏无奈道:“过去三年,四季堂内,仅有一位弟子,连续三年占据他本门唯二的比武资格,次次参与簪花大会,却从未在八人组混战中晋级胜出。
“此人,即为黄花夫人的独生子,黄小鹤。
“在黄小鹤跻身为新万华四子之前,黄花夫人是万不能让他一个外姓养子,抢了她黄梨庄唯一继承人的风头。”
夕篱欣赏万华新一代四季子弟们的情谊与团结,一如他们花海师姊弟们,脾性各异、却也和谐:
“黄花夫人禁止云千载代表她春季堂参与簪花大会,你们便让云千载代表你们万华派,向全江湖尽情狂舞他那一扇无锋重剑,赢得’万华第五子’之名号。”
夕篱初入江湖,听秋可归和他家小僮讲述的诸多江湖传奇,直至今日今刻,他方才完全听懂了。
“唔……”夕篱心中既忧虑着全身内功被自行封制住的梅初雪,同时亦十分好奇,“今年挑战你们万华四子的那四人,分别是谁?具体何如挑战?也是八人一一混战么?”
长夏按照胜利场数,将四挑战者一一道来:
“墨荷坞第十八港主花见池,与春秋冬三季堂对阵的六局中,她六局全胜;
“血梅崖大师兄梅冷峰,五胜一负;
“黄梨庄独生子黄小鹤、以及黄梨庄养子云千载,同为四胜二负。”
夕篱隐隐觉得,黄花夫人同意养子云千载参会、以及黄小鹤成功顿悟剑术之事,皆与那个扮作他模样的郎中有关。
“挑战赛一共四场。
“先由花见池选择我们四人中的一人进行对决,梅冷峰接着从余下三人里选择,以此排出四场决赛;
“若花见池选择的是梅初雪,并且,她赢了;
“那么,花见池即为新的万华四子之首。”
夕篱恍然大悟。之前他还疑惑过,是梅初雪连续三年蝉联簪花大会第一更难,还是秋可归连续三年保持万年老四更难?
好消息,梅初雪仅需比剑一场;
坏消息,今年梅冷峰偏偏参赛了,并且他还成功晋级了。
以梅冷峰的城府,若非他自信他新练成的剑招,必能匹敌梅初雪的空枝剑,他万不能冒然参赛。
想至此处,夕篱顿觉嘴中饭食,不那么美味了。
长夏自饕餮客人一览无余的脸上,读懂了他陡然现出的忧虑表情,趁此时机,长夏再次约请道:
“如何,宝医师?你可愿参与我们万华派的簪花大会,一展你们花海万华派的风采?”
“好。”来自神秘花海的远客,非常痛快地一口答应了。
更令长夏意外的是,他甚至迫不及待地定好了时间:“待我食毕,黄昏时我即登楼比赛,如何?”
“非常好。”长夏双肘撑在桌上,玩味地略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