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僮提了他的小花灯,哼哼跳跳地走了。
将死之人,独自躺在名为“长乐未央”的池亭中。
他想不明白,为何“快乐”的感觉,总是那么“快”地消散?为何他永远,都感觉不到所谓的“满足”?
当他狂笑着将他的炼师师父烧成一抔“掩关坐”药粉后,他又立即看向了那江湖人人向往的冥音湖;
当他被霍姥太君破格拔擢为第十笼主后,他毒蛇一般的阴忌眼神,又迷上了霍远星面具下的容颜;
当他成功地从“她”变成“他”后,当他“重生”为一位既美又贵的耀眼公子后,他又渴望梅初雪的爱;
她想要梅初雪看着他,就像他们看着他一样!
“咔喳拉———喳拉……”
浓夜里陡然传来的刮擦声,并非迎葬的小鬼们抓挠垂死者的声响。是提灯小僮,他又回来了。
小僮划船运来了一张长长的竹榻,哼哧哧地把竹榻拖入亭中,又连抱带拽地,欲把她搬上竹榻。
“你好轻、好瘦!你一定没有乖乖吃饭!”
小僮身形看着虽瘦小,手上力气却不小。
小僮将她瘫废且疼痛的身子,姿势舒服地摆好在竹榻上,他甚至还抱来了一床厚厚的衾被,将她从颈到脚地裹好:
“睡咯,睡咯,大恶人,乖乖睡觉咯!”
小僮伸来热烘烘的手,颇有节奏地轻轻拍着她,正如同一位母亲哄睡她的孩子那般:
“睡咯,睡咯,坏娃儿,乖乖睡觉咯……”
她感觉得出来,小僮此举,绝非出于善意、或者恶意。他不过是想玩“扮演”游戏。而她恰好在这里。
她和小僮,是一样的人。
他们无心善恶,他们只想活着、快乐地活着。
这一包迟来太久的温柔襁褓,远不足以使她麻木不仁的身体,感觉到一丝暖意。
她很清楚,人在冻死之前,会产生温暖的错觉。
在小僮快乐的哄睡声里、在温暖的错觉里,她如常沉入梦乡,成为她梦中那一个无所不能的主人:
她梦见她与那个花见池碰了面,她毒死了她;
她梦见她变成了秋可归,有小僮伴在她琴旁;
她梦见她变成了梅初雪……
她又梦见她变成了长夏,站在她二十大寿的盛宴中心,在众人的注视与庆贺声里,举杯祝酒道:
“诸君、诸———君————!
“春宵———苦短,何不———长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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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君!秉烛共夜游,及时———行乐哟!”
月已偏东。黄鹤楼上,烛火通明,欢声沸天。
五百文一竿的荧白大蜡烛,一夜便燃完了一大家子人一个月的粮钱,但是诸君,收起你们的善心!
若不是为了今宵欢聚之乐,我们又何必远走他乡,又何必迎着海上的风暴、冒着荒碛里的风沙,运来一船船昂贵香蜡、驼来一箱箱奇珍异宝呢?
在我们挥霍之前,活不起命的人,还要更多!
自古以来在剥吃众生的阴险凶手,另有其人!
“诸君、诸君!”墨荷坞第四港主,站在夜宴中央,站在楼上灯火最明耀的最高处,举杯祝酒道,
“烛莫熄,歌莫停,欢乐无价,墨荷常开!”
“欢乐无价,墨荷常开!”
宾客们举杯随酒,冥音湖金笼主,正混迹其中。
今夜他画了极美的妆容,在他生来漂亮的脸上;他穿着绯红金缕衣,倚在“江湖名流”殷玄士怀中。
他从头到脚,全是真的,他的美是真的,他的舞姿是真的,殷玄士更是真心对他一见钟情。
真实,是世上最昂贵、最不能伪造的东西。
“卓乐!你来迟了,罚你三大白!”
某少侠提起一壶酒,正欲往他朋友嘴里倒,却不想卓乐横起他那一柄披金戴珠的花哨的“一笑”剑,将他一剑鞘格开:“朋友,避一避,当心溅你一身血。”
语毕,卓乐径直跃攀上黄鹤楼最高一层。
少侠见怪不怪:“喔唷,谁惹了我们卓公子?”
楼上宾客们,亦见怪不怪,毕竟是江湖,钱财虽好,但终不如比剑赌命,来得痛快、自在、豪气!
“殷前辈!”
卓乐“刷”地出剑,剑刃直抵殷玄士侧颈。
在座贵宾们看得很清楚,殷玄士无论江湖经验或武功实力,皆在这浮华公子之上,但殷玄士显然处于某一种不可言说的“下风”,他默许了后辈的无礼。
众人的眼光,默契转向殷玄士怀中的美人。
看客们如愿听见,遭爱人抛弃的痴情少年,艰难吐出了一个令人浮想翩翩的词:
“春宵。”
钱、或者命,皆不敌美人一笑、春宵一夜。
美人一手抚住殷玄士胸膛,半是哀求他、又半是在挺身保护他;美人赤手握住昔日爱人的怒刃,既坚定、又悲伤。
烛明香缭、光摇影烁中,三人交错的身姿、错杂幽邃的神情,组成了一幅名家大手的绝美画面。
这一出喜闻乐见的爱恨大戏,太过于好看,以至于无人在意殷玄士眼底那一点无能为力的惊恐:
他中毒了!
他至少中了两种毒!
何时?何地?他怎就毫无警觉地中了他们的毒!
殷玄士身不能自动、口不能自言,瞬间成为二人手中任其摆布的傀儡。
当金笼主一看见第三笼主那一张“易容感”十足的假面,自楼下气势汹汹地飞袭而来时,便与第三笼主一起,同时唤醒了殷玄士体内潜伏已久的蛊毒。
这蛊毒,药一药殷玄士之流,尚可;
但它们骗不过第冥音湖六笼主的鼻子,更逃不过墨荷坞红眼蜻蜓们的鹰目、犬鼻和鱼耳。
第三笼主精心炼制的名为“春宵”的绝世奇毒,他自信,必不可能失败;
但金笼主从第三笼主愤恨到要毁灭一切的眼神,看出了“春宵”计划的失败。
毒药不可能失败;
那便是下毒的人,失败了。
“你负了我!你背叛了我们……”第三笼主将他无法容忍的失败,统统归罪到计划最高执行人身上。
“我不是!”金笼主慌张极了。
他发什么疯,要去背叛霍姥太君!他能得到什么好处?但显然,这个毒疯子,已经毫无理智。
相较于这个毒疯子,金笼主明显处于下风:
他拥有美丽的人生,他还想继续快乐地活着!
而毒疯子的阴戾眼神,则透露出他的癫狂:
他宁可毁灭一切、包括他自己,也不愿承认他的毕生杰作,他的“春宵”毒药,居然失败了!
生死一瞬间,金笼主顺着第三笼主的思路,将他癫狂的怒火,引向另一位“关键人物”:
“是鱼先知!”
金笼主赤手握住剑刃,以内力传音道。
霍姥太君与鱼先知,皆是谨慎多疑之人。金笼主自知他不该私自去探明这位“关键人物”的真实身份,此乃霍姥太君大忌。但此次春宵之计,实在冒险,他不得不先为自己找好退路、提前找好一个“罪人”。
鱼先知他一个外人、一个实实在在背叛过墨荷坞的人,显然,霍姥太君更愿意偏向他。
“虫卵。我在墨汁里、在药罐下附了虫卵。”
母虫一定会找到,它失踪的孩子们,究竟去了何处。
金笼主以内力传来的证言,有理有据。
卓乐收了剑,径直自窗跃出。
金笼主倚回殷玄士怀中。好了,有人替他去陷害盆了。最好,他二人一起死了,莫再搞出什么“春宵”、“春梦”,让那女疯子与他们一起发梦、发疯……
在众宾客祝福的注视中,二位有情人终成眷属,无言却坚定地搀扶住彼此,慢慢走下楼去……
“诸君!夜尚长,乐未央,及时———行乐哟!”
第四港主脱袍上阵、亲身擂鼓,再次鼓动起夜宴宾众们的热烈兴致,于是少侠浪客们,剑舞的剑舞、吹乐的吹乐;青春的人儿,眼波如刃,你来我探;情场老手们,更是眉目传情,撩拨心弦……
第四港主早已知晓,今夜江夏城内,必有异动。
但,是时候放手了。
这一方夺目戏台,是该交给年轻一代的港主了:
“诸君!但求今宵尽欢乐,他乡处处皆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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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笼主挟持着殷玄士,回到江边停泊的楼船。
悬花挂灯的华美楼船,安静得诡异。
金笼主正犹疑间,从暗处走出来一只野狐面具。
此人外披黑色宽袍,内里华服灿然;左腰挂了一支又贵又破的筚篥,右腰则晃荡着一双银鳞手套。
“远光?”
那银鳞手套看上去颇真,但霍远光,他不该在这里。霍姥太君不可能派他来监查此次毒杀计划。
就凭他被宠坏了的脾性、和他那可笑的身手?
霍远光摘下面具,“哐当”掷在船板上:
“金稚儿。”
金稚儿,是霍姥太君为她的第一男宠取的昵称,平日里唯有霍姥太君本人,才能如此称呼金笼主。
但这也说明,眼前这位略无一丝易容假面感的“霍远光”,是货真价实的“江湖第一乖孙儿”!
他来江夏做什么!
他该在扬州霍宅,守着他姥姥共渡团圆年!
“金稚儿,”霍远光显然不可能将三十出头的金笼主,视作他的“姥爷”,甚至金笼主听出了他的咬牙切齿,“就是你,天天在姥姥耳边,讲我星哥的坏话。”
霍远星,原第三笼主。
尽管同样姓“霍”、同为“远”字辈,甚至霍远星才是长子所生、是霍家唯一的“真天才”,但因为霍天眉,这个阴魂不散在她母亲心头的长女,她的长女霍远嵋、以及临死前生产的小儿子霍远光,倍得霍姥太君偏爱。
金笼主不是在讲霍远星的“坏话”,他不过是顺着霍老太君的喜好,说些她老人家听得顺耳的“好话”。
纵使没有他、纵使他不说“霍远星心性阴邪酷毒”这些话,霍姥太君亦不可能将她最不喜欢的孙子,拔擢为第一笼主。
金银二笼主的存在,即是为了刺激诸如霍远星和假卓乐这样的“乖孩子”。
实际上,无论他们如何努力证明他们自己,他们永远也取悦不了这位精明又毒辣的女皇帝。
皇帝绝不容许背叛。
即便是她最爱的外孙。
霍远光擅自逃离扬州霍宅,已然坐实了他“叛君”的罪名。
那么,金笼主亦不必对他有礼相待……
不待金笼主出手,一瀑飞针,已抢先自被掷弃在船板上的野狐面具里,剧烈爆出!
八成毒针刺中了被推上前来的肉盾殷玄士;
二成毒针击中了金笼主不值一提的身手。
足矣。
“我身手确然比不上我星哥,但我还打不过你么。我在努力学飞,而你甘愿睡在漂亮笼子里。”
霍远光悠然地戴上了银鳞手套,走下船来,蹲身下去,抚上了金笼主这一张着实美丽的脸:
“你长得不如我星哥好看,你还特别坏。”
殷玄士垂死的眼,便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美人绝美的皮相,如一团烂泥似的,簌簌消融、落下。
“出来罢,墨荷坞的港主。”霍远星摘了银鳞手套,站起身来,朗声对着虚无的夜色说道。
炫服金刀的笑眼少年,自黑夜中,徐徐现出、移近:
“墨荷坞,第十七港主,南宫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