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灯光照映水光,波光倒映船上鲜衣少年,在墨荷坞主场,双生子之风头,险胜梅初雪:
“夏深,接住我的信!”
“夏长,接住我的花!”
“梅初雪,我亲手绣的丝帕……”
各色信笺叠成的纸花,少女头上簪的绒花、珠花、亲手绣成的花,甚至于浪荡少侠的剑穗刀彩、多情公子的香囊金坠,落雪一般,一朵朵、一片片,抛落、堆积在双生子与梅初雪所站立的船头。
“能不能扔准些!轻些!”夕篱第十七次抬手,摘下狠狠砸在他笠上的、掷给别人的寄情小礼物。
夕篱每一次抬手,冷飕河风,便会趁机钻进他衣物里的每一处缝隙。夕篱早已将衣襟拢好,却依然感受到了冬夜的寒意。夕篱抱臂搓了搓自己的双膀,他不能裹上他名为“采花大盗”的标志性团花袍。
双生子一双烈焰轻衫,在夜风中夺目招摇:
“程三娘!”左边赤衫,朝左边采楼招招手。
“苏阿姊!”右边赤衫,朝右边画舫招招手。
更有甚者,双生子不知从哪里,摸出两束含苞菊枝,手腕一轻旋、内力一猛催,那皱巴小菊蕾,倏然怒放、蕊瓣尽舒,绽出一朵朵橙红蓝紫的花来。
萧瑟冬夜里、江上寒风中,双生子高举两束鲜浓菊花,向楼上、向船上,向他们相识的江夏本城人、或者不相识的江湖远客,一枝一枝抛赠鲜花。
“夏深!夏长!”
“夏长!夏深!”
如此雕虫小技,竟惹得众人惊呼连连?
竟使得“梅初雪”的阵阵呼声,被彻底淹没!
夕篱不服:“怎么不抛你们的黑荷花?”
双生子兀自立在船头、顾自招展,头也不回,以内力传音道:
“因为当季唯有晚菊可摘。”
“再冷些,我们便折早梅。”
不消说,纵是内力传音,两声音色、两句语调,仍是一模一样。
“哼。”夕篱愈发不服。要知道,在他师门花海,春日永恒、四季如一,春之桃李、夏之浓栀、秋之艳菊、冬之雪梅,四时之花,同时盛放于花海。
夕篱取下竿头二药囊,握住白帕扎的这一头,伸长另一头,折断了岸上枯丛花叶落尽的一截草枝。
夕篱以竹竿粘住草枝,将枯黄草茎,往寒水里一蘸,再提起竿头时,一朵晶莹剔透的冰花,倏然凝绽于枯枝之上。
“哇!”
“冰花!!”
“哇哇哇哇!!!!”
周遭众人异常热烈的反应,远超出了夕篱预想。
“呃……”夕篱紧握竹竿,竿头高擎着一枝晶烁闪耀的冰花,不知所措。
“长篙阿弟!你长得好高壮哟!我好喜欢你竹篙上的冰花,你把这朵冰花送给阿姊,好不好?”
一只彩舟,贴近镖船,舟上阿姊,落头准确地向夕篱抛来一方绣帕,挂在他腰间围系的团花袍上。
“呃……可以、当然可……”
眼见宝夕篱打斜了竹竿,正欲将竿头冰花递给彩舟阿姊,梅初雪自他极不充裕的内力中,发出一息真气,冰中了宝夕篱手腕。
夕篱遭梅初雪冷气一激,急忙撤回竹竿。
夕篱“咔嚓”折下竿头冰花,以内力传音道:
“这冰花,是何水乡风俗?有何寓意?”
“梅初雪,我可不可以将冰花送与你?”
前一句,夕篱传给的是回头看过来的双生子;
后一句,夕篱传给的是他身旁梅初雪。
双生子笑而不语,梅初雪眼中亦无任何指令。夕篱擎着这一枝冻手冰花,送给谁也不是,一把扔掉也不是。
犹疑不定间,遽然振起一声斩钉截铁的怒吼:
“梅初雪!莫接!我不许你接过他的冰花!”
夕篱非常确信,他的第二句内力传音,唯有身旁梅初雪能听见。但远在高楼之上的那一位痴情公子,居然一眼看穿了船上夕篱的心思,他不惜一切地撕扯起喉咙,几近愤怒地声声悲鸣、哀求道:
“梅初雪!莫接!莫要接过他的冰花……”
双生子看完梅宝二人间无言的热闹,转回头去,这才以内力传音道:
“扬州卓公子,自三年前,第一届簪花大会,囚月楼上初见梅初雪,他便着了魔。”
“从江夏至成都,自临邛返江夏,他幽魂般游荡在梅林外、地灵般苦守于江夏城。”
夕篱“嘁”了一声。
故此?他以为他是梅初雪的什么人?何谓“我不许你接过他的冰花”?简直岂有此理!自作多情!
夕篱暗催内力,将枝上冰蕊击碎,接着以内力自竿头药囊吸来些硝粉,洒在余下的枯黄草枝上:
“阿姊,冰花落了,我另送你一朵焰花。”
夕篱伸臂向临船彩舟递去冰蕊尽落的枯枝,同时以内力引燃枝上硝粉,“噗滋滋”,青蓝焰光,宛若无数条纤细闪电,自枯枝上盘旋、闪动、明耀燃烧。
“哇!他居然在指尖上燃起了一朵火花!”
这一枝肆情闪耀的惊艳焰花,惹起阵阵惊呼。
“阿弟有心。”这一枝转瞬即谢的绝美焰花,舟上阿姊,自是不必亲手接过,她只须就近欣赏。
焰花照亮了舟上阿姊的脸,但夕篱生来辨不清一张张人面的眼,注定认不出她即是那位茶肆阿姊。
鼻子比眼睛更无情、更轻易遗忘。
同样,舟上阿姊,亦未认出仅与她一面之缘的夕篱,她开口邀花之举,无非是出于善意的玩笑。
她看出这一位被忽视的戴笠阿弟的小委屈,于是她高声夸赞他竹篙上那一枝冰花,借此离镖船再近些、近些,好好看一看传说中的“墨荷坞双生子”;
她更想再看一眼暮春时,倏然落于她茶肆外,那让她抬头看了、唯有感慨的,那“天上飘着的、月亮照着的,云做的身子、雾化的形影”的梅初雪。
待手中焰花燃完,夕篱收回手臂,打直身子,他掌中凝集真气,将另一泄硝粉,牢牢包裹好:
“呲———”
在精准且强劲的内力助推下,硝粉疾射升空:
“噗滋噗滋!”
在重峦叠嶂、遮星蔽月的楼棚复道之上,在星月瑟瑟、黯淡无光的夜空中,一朵巨大焰花,银白闪耀、华光璀璨,而又转瞬即逝、于一刹那间怒放!
“梅初雪!梅初雪!”夕篱奋力振臂高呼。
“梅初雪!梅初雪!”
“夏深!夏长!”
“夏长!夏深!”
热烈而快活的欢呼声,继续你来我往、争强好胜;多情的花、凑热闹的花、各式各样的花,继续抛落、堆积在传奇少年们的船头。
夕篱已经懒得抬手去摘下狠狠砸落在他笠上的寄情小礼物,即使它们的主人,是特意掷给他的。
当夕篱以内力疾射出那一泄硝粉后,他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他实在累极了、累极了。
“回天返春丹”最末一丝药力,至此,彻底殆尽。
夕篱勉力站在船上,耳旁的欢呼声、眼前的灯光波光,此间种种声色,仿佛与他远不在同一世界。
宝夕篱一举一动,皆在梅初雪眼中。
梅初雪扶住宝夕篱后背,轻声道:
“坐下休息。”
夕篱靠着梅初雪可靠的有力手掌,慢慢坐下去了。
夕篱是必不会躺下的。
在梅初雪进入墨荷坞的绝对安全领域之前,他绝对不可以闭眼睡过去!
双生子以内力向身后二人一起传音道:
“赶了四昼三夜长途的苦力船工,终于累了。”
“尤爱矜炫其诡异内功的宝竹竿,终于乏了。”
前一句,炫耀了墨荷坞红眼蜻蜓们恐怖的情报侦集与传递能力:
夕篱独自驾船走蜿蜒水路,红眼蜻蜓们,则可以像一驿一换的驿马们,一段路、一段路地全力直行飞奔。
后一句,则再次证实了墨荷坞与梅林关系之紧密:
在梅初雪青梅竹马的好友面前,梅冷峰专门对夕篱进行恶意中伤!
夕篱虽然愤怒,却累得无力去开口回击,尤其,是当他坐下后。
遭“回天返春丹”强劲药力暂时“欺骗”过去的麻木不觉的身体,如今暴怒地回过神来,这种猛烈反扑、摧枯拉朽的极致疲劳,比他自走火入魔中顽强回神的濒死挣扎过后,更无法抑制、更难以抵抗。
夕篱眼睑重重落下,又努力缓缓抬起。在他朦胧的视野里,前面两团招摇的红焰,已然溶化褪色。
他似是听见楼上有人在抚琴,他隐约听见人们在齐声高唱,他却根本辨不出其中曲词的字意:
“君在长江中,我掬长江水。真心结冰花……”
甚至他鼻子,都无力再嗅识。
在夕篱疲累到模糊的世界里,唯一清晰的,是身旁梅初雪的微凉气息……
“梅初雪,你来早了。”
“有些人,该要乱了。”
若不是听见“梅初雪”三字,夕篱根本懒得去辨听双生子暗中以内力传来的絮语碎句。夕篱以奄奄一息的颤抖内息,勉力传音回问双生子:“何~人?”
“叛徒。”
“细作。”
“叛~~徒?”
双生子听见夕篱那颤若悬丝、危如风灯的微弱声响,不忍再逗弄他,便一口气说完了:
“墨荷坞的叛徒。”
“冥音湖的细作。”
“好消息,我们已经排除了一个叛徒———”
“和一个细作,即梅初雪、和宝夕篱。”
“坏消息,腊月佳节,江夏城聚有三十万人;”
“其中一半人,是本城人,另一半是外来客。”
“本城人中,任何一个,都有可能是叛徒;”
“外来客中,任何一个,都有可能是细作。”
夕篱闻言,意识到事态严峻、大敌当前,他必须立即强逼他的鼻识全面复苏、严阵以……
居然,失败了!
夕篱再欲尝试,却听双生子一齐朗声道:
“欢迎来到墨荷坞!欢迎来到我们的游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