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昨日梅初雪带宝夕篱去看完邛海后,今日,直至长尾在鹰巢外清啸着呼唤起往日那个按时来接食盒的陌生来客,梅初雪仍未看见宝夕篱那一张脸。
梅初雪收剑,寻至宝夕篱睡觉的小山洞。
宝夕篱缠裹在被褥里,似一条滚溜圆的竹猪虫。
他必定早已闻见了自己,梅初雪确信。
即使在睡梦中,宝夕篱的鼻子,依然本能地、一如他清醒时刻那样,巨细无遗地嗅视着一切。这一点上,宝夕篱比天性多疑且易怒的云鹰,更为警觉。
冰光幽烁中,梅初雪能清楚地看见,宝夕篱那一张如笋尖一般埋藏在被褥中、故作安眠的脸。
在梅初雪无言的注视中,夕篱不自在地抽了抽鼻尖。夕篱滚了个身,背过脸去,不让梅初雪看他。
这倒是头一回。
梅初雪头一回见宝夕篱如此回避他自己。
昨日在竹篮里,宝夕篱给梅初雪说起过他小时候,宝夕篱嘴上说他“很乖”,夸说他从不像磨人的小初雪那样必须要师父抱着,方能乖乖入睡,但他宝夕篱的鼻子,实是自小到大,都是“离不开人”的。
梅初雪看得很清楚,那日,他循着梅冷峰给他的镖途密报,追至茶肆,要庾无葛依约与他比剑时,他一眼看见了那乖脸少年,身背青翠竹竿,一脸懵懂的清纯,格格不入却偏要顽强地坐在镖队中间。
而当他径直走近那孤零零的少年时,少年明显紧张起来。少年紧张地仰起脸来,期待地看着他。
“我是梅初雪。”
梅初雪遂如了少年的愿,向他介绍起自己。正如梅初雪预想的那样,少年笑起来,真是太乖了:
“我是宝夕篱。”
宝夕篱过于乖顺的笑容,绝非不真心;他这一张开心的脸,是专门笑起来用以吸引人来看见他的。
宝夕篱是离不开人的,他渴望着有人来接近他。
梅初雪可以常年自囚于雪山之巅,孤身一人面对着万古不化的压抑冰川,专注闭关、自在练剑;
宝夕篱却绝对不行,他连夜里落花们不甘的喧嚷气味,都觉得是一种折磨……
夕篱听见梅初雪转身离去的脚步声。
夕篱顽强地埋藏在被褥里,轻轻吸了吸鼻子,他有些过度紧张后的释然,又莫名有些委屈。
梅初雪将宝夕篱晾在地上,任他赖在被窝里。
梅初雪故意在地上敲打出足音,同时却又并不真正离开。梅初雪环视起一览无余的小山洞,除去宝夕篱他自己在凸起石地上磨平的一方低矮石床,近两月来,宝夕篱只新添了另一个大物件:
即一方同样就地取材、以冰石垒成的矮几。
梅初雪缓步走近矮几,见凌乱几案上,一墨砚、二竹管毛笔、数十张摹写用过的黄麻纸。
宝夕篱执笔反复研习的文本,正是那一首蕴含了冰元虫秘密的、上下片完整的《冰花春水歌》:
“水中冰,冰中水,星月照耀水与冰。雪成花,花成春,冰花春水照镜子———元来我是你。
“人化虫,虫化人,天光照耀人与虫。小成大,大成小,大小小大照镜子———元来你是我。”
从字迹看来,宝夕篱愈是练字、愈是思考古邛巫歌里蕴含的秘密,他心情愈是不宁、愈是迷惑。
于是宝夕篱大笔一挥,心绪一转,开始自作诗句、自娱自乐起来。宝夕篱仿照起《冰花春水歌》句式,新填词了一首《剑雪竹情歌》:
“竹为剑,梅为剑,江湖飞来竹与剑。
“初对暮,空对有,雪夜梅香侵晓篱———”
前两句三三七格式的民谣歌体,宝夕篱仿写得很快,及至末尾五字的总结句,宝夕篱却是划来抹去、改了又改:
“比剑就比剑
“我可不怕你
“花海不能输
“切莫输太多”
宝夕篱所写字形,本是复古隶体,经他这样划来改去,乍一看上去,颇像初学写字的稚儿,认真、努力、却终是摹写不好。
从宝夕篱隔一段时间即重新改写的五字结束句,梅初雪读出了宝夕篱近两月来的心路历程:
“冬功必有异
“我来治好你
“唯有我和你
“我想看见你。”
梅初雪唇角不自觉勾了笑,左手下意识抠了抠掌心里茧破处的嫩肉,右手则轻轻按住了佩剑“空枝”。
梅初雪返回至宝夕篱低矮的石床边,蹲低身子。
夕篱略无抵抗,任梅初雪对他为所欲为。
梅初雪将宝夕篱那一张脸,从被褥卷里剥出来,用双手捧了,居高临下地,垂眸,无言观赏起来。
在山洞里幽烁的冰光里,夕篱看不清梅初雪的脸,但构成“梅初雪”面庞的每一支笔触、每一条线段、每一次笔锋转折,已经牢牢印在夕篱脑子里。
文字和图画比气味永恒。
气味难以储存、难以回顾,而图文却可以在脑海里无数次回现。夕篱看着黑暗中那一抹微茫的白:
“梅初雪,你来了。”
夕篱在心底深深叹息着。虽他嘴上说的是一句简简单单的陈述语句,然而,他真正想表达的是:
“梅初雪,你为什么要来?”
你为什么要来管我。
你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睡在这里不好么?
你仍是你先春凌艳、高傲于冰崖的第一枝雪,我还是我一根不开花、不结果、自由自在的懒竹竿。
夕篱自小养在花海中,长在白衣高人旁,闻的是花开瓣颤,饮的是药液参汤。他断续着走火入魔了整整十年,他试了数百剂药方,吞了上千颗药丸,喝了一万炉药汤。他闻过七十一种花香,潜过一百余丈的深海,却从未看见过雪,亦从未爱上过人。
夕篱抓了梅初雪的左手,盖住他自己半张脸。
这一股名为“梅初雪”的微凉气息,夕篱早已嗅得熟悉无比了。然而不同于师傅大师姊二师兄,这一股夕篱的鼻子本该闻习惯了的、令夕篱感到心安的熟悉气息,每一次接近,总让夕篱既紧张又期待。
师傅说,人应当对自己诚实。
梅初雪,每当我闻见你,我是真心很欢喜。
我想,我确是似乎爱上了你,梅初雪。
那我便来爱一爱你罢。夕篱决定好了。
爱上一个人,无甚可怕的。我既能从走火入魔的那十年里,存活下来,我即天下第一强人。
没有任何痛楚是我不能忍受的,没有什么苦涩是我不能咽下的,我甘愿服下这一剂无解的痴情药。
没关系,梅初雪,你不必爱我。
你永远是你先春凌艳、高傲于冰崖的第一枝雪。
我会想尽办法,尽可能地赖在你身旁……
宝夕篱将鼻尖杵进梅初雪掌心,温热的鼻息,湿漉漉地舔舐过梅初雪指根茧破处的嫩肉。
宝夕篱鼻音极重地嘟囔了一句,梅初雪没能听清,便抬掌托高了宝夕篱的脸:“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虽我们已是朋友,无须客套,但你也不当把我搁置在你浴室里,你这样做,很不尊重我。”
冰光幽烁中,梅初雪能看清宝夕篱鼻尖不自主的闪躲。他在说谎,梅初雪看出来了。
梅初雪旋旋手掌,磨搓过宝夕篱不诚实的鼻头:
“我闭关处尚宽敞,你搬来便是。”
“好!”宝夕篱满口应下。他将梅初雪的手从他脸上揭开来,露出了往日常见的开朗笑脸。
宝夕篱的笑容是真心的。他烦扰心绪的因缘,梅初雪仍未了解,然而宝夕篱似乎已经自行消释了。
“梅初雪,吃饭了。”夕篱将他被盖一卷,抱在怀里,跟着梅初雪从浴室小山洞走至闭关大山洞。
石桌上,除了照例的两笼食量的菜碟,另多出了三杯青梅冰沙。
夕篱极快地剔除出一杯青梅冰沙:
“这杯冰沙里,混了冰元虫迷药。”
梅林里的医师们,确有些实力在身上。
冰元虫能将迷药提纯至翻倍药效,同样,迷药的气味亦会加倍。譬如郎中洒在鱼籽上、喂给夕篱试药的初代霍氏迷药,无须夕篱这般的灵鼻子,即便是普通武林高手,亦能察觉到迷药的存在。
霍姥太君进一步改良的二代迷药,悄无声息地药晕了寄春镖局的一众精英镖师。梅林制作出的第三杯青梅冰沙的冰元虫迷药,称得上“无色无味”。
梅初雪看不见第三杯青梅冰沙里的冰元虫迷药,却能看清宝夕篱脸上写满的坏心眼,梅初雪说:
“不准喂给冰瞳。”
“浪费食物不好。”
看见梅初雪严肃眼神,夕篱便不再狡辩了。
梅初雪将梅冷峰与三杯青梅冰沙一同送上崖来的纸卷,递给夕篱。
夕篱看信中措辞,梅冷峰似乎早认定,读信之人,不会仅梅初雪一人。
梅冷峰在信中,告知了“梅春雪”和“开花竹竿”两件事:
一,梅林制作的冰元虫迷药,成功了一半。迷药能以冰冷剑气激活,却不能以古邛童谣激活。
二,夏至时节,二圣发出诏谕,将自西都皇城移驾,迁至宜阳城洛水之畔的连昌宫避暑。
然而,比起即将迎来圣驾的连昌宫,东都太初宫里的动静,反而更引人注目:
百司官员,亦纷纷在东都购买或置换新宅。
朝野皆在传言,二圣在连昌宫避暑后,皇后与随行百司,将留在东都,皇帝则独自返回西都,静心修养龙体。朝政大权,将由东都皇后代为总揽……
“开花竹竿,你去寻你大师姊团聚时,莫找错了门,”梅冷峰在信中特别提醒夕篱道,“绣花司衙门已经由西向东,高迁了。”
夕篱读懂了梅冷峰端正楷体字后的意思:梅冷峰又嫌自己吃他梅林的白食了,他要自己赶紧走。
可夕篱偏不走。夕篱舀了一大勺青梅冰沙,畅快吞入腹中,酸酸甜甜、冰冰爽爽,味美、好吃!
“为何世上不尽相同的人们,都要在领子上绣花。”梅初雪执笔思考着宝子衿在成为大魔头和绣花司首执之前,留给花海同门姊弟们的问题。
梅初雪告知夕篱:“我会将此事告知梅冷峰。”
“告诉他,让他去想罢。”
饭毕,梅初雪进入巨颌骸骨中,如常练剑。
梅初雪每一次挥剑转身,每一次闪耀剑身上映照出来的倒影,总能看见宝夕篱那一张脸。
在宝夕篱专注的目光里,梅初雪自在舞剑。
剑法名为“落梅风”。
凛冽寒风亦难吹落的血色傲梅,唯独傲天神剑独创的凌厉剑风,可以将其一瓣不馀地斩落。
自梅初雪三岁握剑那一天起,这一套“落梅风”,梅初雪已然操练过数万遍。无须任何多余思考,身体与肌肉,本能地运作起来、剑舞起来。
梅初雪一面自由无拘地舞剑,一面脑中记忆,倏然回退至六年前的大暑之日———
那一年,梅初雪十三岁。
在十岁之前,梅初雪坚信自己必然会成为万华派的下一代剑神;
十岁之后,在“成为武林第一剑客”的必然性上,梅初雪另多加上了一个必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