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萨婆诃!”惠觉大师见此神迹,震撼之余,唯能念一句心经,暗自合掌叹息:大魔已起矣!
惠觉大师这一双佛家法眼,看得实在清楚:天保手中这一只白瓷小勺,绝非借用任何幻法、巧技变出来的;是天保纯粹以他自身恐怖内力,从他身后座上被他扫食一空的碟碗里,凌空“吸”过来的。
习武之人苦练内功,为的,正是“发”。
内力“发”出,配合手中利剑,削尽心中不平事。
天保是第一个创造性使出“吸”这个动作的人。
之后其他武林高手,或吸来煮酒之热汽、或吸来焚香之烟缕,以此缥缈之物在掌中书写自家名号,皆不过是对天保凌空吸来一只瓷勺的拙劣模仿……
“嗬!”戎侠奋力大喝一声。
他并非看不出天保“以内力吸来一只瓷勺”的惊人实力,自他站起来的那一刻起,他已无后路可退。
这就是江湖,有进无退。今日,要么他一举击杀天保、一鸣惊人,要么他一败涂地、血溅此盛宴。
座中英雄,齐齐向他注目。
他恍然成为了这一场武林盛宴的中心人物,他心中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飘然感觉,他感觉他魁梧的过人身躯里,涌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力量。
其一,你有一身重铠,他没有,戎侠心中飘然激奋的同时,脑中亦异常冷静,其二,死攻他伤臂!
“天保!”戎侠直呼武林盟主之大名,冲刀上前。
那个天保,斜懒懒站在他前方,一动不动。
将砍中了!那重伤右臂!他将砍中这个天……
“……”
刀刃确然无声地砍中了一团极柔、极韧、比水银更为浓稠密实、比清水更为透明的无形水液,刀刃陷在这诡异泥沼里,进退不得。戎侠无比渴望的那一条重伤右臂,仅在他刃下不足半寸的咫尺距离。
与此同时,戎侠那一身精装重铠,却仿佛倏然变做了一团烂泥。天保捏着那一只小瓷勺,轻轻松松挖穿了他的胸甲、挖进了他胸膛深处,精准且悠闲地,一勺舀中了他的心,又一勺、搅碎了他的心。
不待蠢物发出那一声大梦初醒般的濒死叹息,天保撤出左手,趁尸体尚且呆立在原地,他一掌按住死人的铁护领,顺势向右一拨,将尸体掀飞出去。
“砰!”
戎侠魁梧的身躯,重重摔响在他家节帅满席盛馔的桌案上。桌案应声而裂,酒溅汤洒,碟崩瓶飞,然而,尸体胸甲上插着那一只易碎的白瓷勺,完好无损,仅是沾了半勺柄自伤口处溢出的腥红血液。
“这,即是我的证据。”
天保将左手抬至眼前,张开五指,掌上滴血不沾,但他仍颇为嫌弃地,吹了吹;
透过指缝,天保那狂傲至极的不屑眼神,好似是在隔着一方薄薄的栅栏,看一群待宰的牲畜:
“我这一柄宝剑,在祸水之后,天下再无一人,值得它出鞘。你们,更不配我用双手,来诛灭。”
他绝非夸口!
他绝对有实力,做成他想做的一切!
惠觉大师合掌暗叹:他天保能以内力凌空吸物,能将体中浩荡真气铸成一身无形铠甲,能将一只光滑瓷勺使作致命锐器,区区祸水,他天保如何能不胜?他天保恐怖如斯的力量,即是最好的证据。
座中江湖群豪,噤声不言。他们本欲铲除祸水,却不曾想引来了一个比祸水更强大、更癫狂的大魔天保。一切,业已无可挽回,包括他们自身性命。
节帅护膊、背甲上扶满了七八只手掌,立不立、倚不倚,若非部下及时将他从座席上拉起,那戎侠必将唾他一脸恶血。节帅一路自尸沼血海里蹚过来,他自认他攥住了真正的力量,然而,眼前这一尊天保,一掌捏碎了他有关至高权力的终极幻想。
即便那皇帝以人作刀、借刀杀人、杀人无数,即便那圣人天子手不沾血、变换着各种手法来斯斯文文地食人,可无论凶器人刀、或是正统人皇,在天保手中,皆不过一堆烂肉!
同一种侵入骨髓的惊恐,公平地攥紧了与会此次盛宴的每一个人的心,包括天保门下那五位堂主。
此即谓绝对的力量!此即是真正的强者!
梅傲天心中惊喜,远胜于惊恐,他所追求的那一种无拘无限的绝对力量,绝非少年无知的妄想!
天保这一个至好榜样,即活生生站在他眼前!
黄鹤不断在心中安慰自己:天保谁都能杀,但你们五个,他必不会杀;黄小鹤手指微颤,瞳中及浑身兴奋之情,已然难以抑制,只待天保一声令下。
夏时和秋风恶,先诚实地感受到了来自死亡的本能恐惧,接着,他二人皆放松下来,安静观赏……
“天保盟主!我不想死!”
在死一般的沉寂中,一声天籁惊醒了席间人众。
庾孟金此时此刻站起来,心中做好了与那死去兵士一样的觉悟,要么功成名就,要么身败名裂。
但庾孟金自认他比那蠢物,多了几分把握:
其一他实是无辜;其二他很诚实,他不像那兵,言涉江湖大论侠义、却身披官甲;其三,他很年轻,与天保掌门及他门下五位小堂主一样的年轻。
天保按下左手,看向席末处挺身而立的年轻人。
庾孟金自行从座席上走出,站定在席间狭长空地的下方,向上方天保,恭敬地行了一个江湖礼:
“天保盟主,我叫庾孟金,岭南寄春镖局少主。”
“镖局?倒算是自食其力,比那些诓骗信徒、无耻敛财的寺庙强。”
天保左手一招,放在惠觉大师桌案上的那一盅酒,便凌空飞至他手中。在座下一双双惊恐不定的目光里,天保慢悠悠啜了一口酒,慢慢地品,突然,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兀自问道:
“下一次论剑大会,在何处举行?”
庾孟金立即答:“益州!”
天保笑:“她扬州霍家,开了个好头。”
以往论剑盛会,皆是在“名山之巅”论剑。直至祸水夫人向全江湖发来决战书:近来武林实在无聊,要不,你们比出个“武林盟主”,来与我一决雌雄。
占据各大名山巨岳的名门大派们,不是不敢承办此次论剑大会;英雄们不怕死,唯独不愿“输”。
若在本派地盘上,选出的那一位武林盟主,最后竟输给了那个“祸水”,日后江湖提起本门派,不是人杰地灵之风水宝地,而是“祸水高涨”之转折漩点。
于是乎,承办“论剑大会”此等殊荣,这一桩危险买卖,落在了扬州霍家。彼时秋柔儿尚未成为万人尊敬的“霍姥太君”,但她已然是“维扬第一风月主”:扬州半城酒楼、楼下半河花船,皆是她霍家产业。
她不惜万金,办成了这一场前所未有的江湖盛会,她要亲手替祸水,造出天下第一华美的棺材!
庾孟金以他年轻人独有的真挚的自信,补充道:
“天下人皆道’扬一益二’,然下一次益州论剑,乃西川布商、茶商、盐商三大家合力举办,必定会比上一次扬州霍家的,更加盛大辉煌!”
庾孟金进一步向天保介绍起与他同样年纪的朋友:“益州第一织锦富豪,陈家郎君,亦在此宴。”
庾孟金转头看向陈家小郎君,示意他出来向天保问好。陈郎君一身锦衣软靴,哪堪禁受天保这一股回天倒日、吸雪呼霜的强烈气场,他努力不颤抖地站起身来,便再不敢走出去与天保面对面。他站在席间,动作颇为生疏地遥遥向天保行了个江湖礼。
天保似看非看、似听非听、似理不理,他二指晃悠悠夹着那一盅酒,冷不丁又冒出一句:
“益州论剑,我万华派,将有四人登场。”
莫说比剑入场券,那扬州高楼上观看论剑的席位,都是一座难求,万华派竟然一次要占四……商人敏锐的盈利本能,使得陈郎君为之一振,亦是说,四年后,成都将会迎来四位崭新的“天保”!
若这其中一位“天保”,穿上他陈家的织锦,登上万人瞩目的论剑场……陈郎君已然听见了铜币源源流入钱库的清脆叮当响,他急忙又做了个江湖礼:
“能接待万华派四位少侠,实乃我益州殊荣!”
陈郎君抬起头时,与他朋友庾孟金,默契而欣喜地对上了眼神:大收获!朋友,同富贵、共成名!
座中英雄豪杰,似是稍微能舒一口气,既然四年后,还能举行益州论剑,即意味着,今日天保不会将全场人屠杀殆尽。但江湖的未来,将愈发灰暗:
天保在扬州那一剑,已然惊世骇俗;四年后,他万华派四大堂主,又该如何震江撼湖、毁天灭地?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齐齐看向那五个少年。
庾孟金和陈郎君,皆一眼相中了华服金刀的夏时,此人眉眼含笑、脸庞秀致、风度神爽,是五人中,最有可能与他们成为“朋友”的人。
以惠觉大师为代表,诸多武林前辈,则将梅傲天与那一条浑身黑布紧裹的白睛凶犬,视作大患。
节帅再也无法忍受他面对天保时本能一般的无能为力的懦弱,他只想尽快逃离这场恐怖血宴。
“哗啦啦……砰!”
正如祭奠逝者那样,天保将那一盅酒,祭洒在地,接着将酒盅远远一抛、酒盅应声而粉碎:
“祸水既逝,这一个武林盟主,我不稀得当。”
座下英雄豪杰面面相觑,似乎,没太听懂。
天保足尖径直一点,飞身离席:“四季堂主,随我来,我归隐之前,有些好玩东西,要给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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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们接过《春》《夏》《秋》《冬》四本秘籍,蛰伏在云梦湖群,各自修炼起各自的“万华神功”。
即是在这修炼期间,秋风恶教会了梅傲天吹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