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柑子要无愧于心,他便不能看着旁人病死、饿死。施药、放粮、收养小道士,都需要很多钱。
师父一手神剑无敌,手上却也常常窘迫。
在与霍姥太君交易冰元虫以前,血梅崖所需财资,过去十余年来,全靠墨荷坞输送;在梅冷峰全权接手梅林后,血梅派才勉强收支平衡。
“巴柑子说,用一介虚名,换取芙蓉观五年资粮,他无愧于心。
“至于寄春镖局威逼利诱芙蓉观一事,庾无葛,他至今不知情。”
梅初雪插叙了益州论剑的内幕:“待回到梅林与梅叶聊起论剑时,梅冷峰方才告诉我,最初抽签结果,本该是我对巴柑子。但他卖了庾家一个人情。
“石长老,太过棘手。若庾无葛去和这样一个武疯子比剑,石长老一定会命丧当场,而庾无葛,他一定会被以死相斗的石长老,重创掉大半条命。
“于是,我削断了石长老手指。
“若他真心视剑为命,他便当众自决;
“若他不是,那他且继续活下去。
“梅冷峰说,他本来满心等着看好戏,等着看我被石长老的血,溅满全身。”
梅初雪最后一句话,较之他以往的沉静气息,有些情绪波动。
尽管夕篱方才被梅初雪发出的真气,凉了手,他仍勇敢地伸手过去,抓抓梅初雪放在膝上的手指,以示安慰。
梅初雪以为宝夕篱要给他传音,等着听,却未听到传来的悄悄话。梅初雪看一眼宝夕篱,宝夕篱立即朝他送上一张乖乖的笑脸。
梅初雪任宝夕篱在桌下抓了他手指,说回了巴柑子:
“在芙蓉观,巴柑子说了他倒书招魂引的往事。我们便在各自的剑穗、刀彩、琵琶袋上,挂了一帖巴柑子自创的、杂糅进了招魂引的’恕血符’。
“于是这种’招魂血符’,渐渐代替了旧的恕血符。
“酒醒后,各人话别。我和梅冷峰最后走。我封住双腕穴道,暂摒修行十余载的万华冬功,以我凡体之剑,对阵王俗人之剑。巴柑子既要助人,又要练剑,他时间远远不够。我暂且赢了他。
“益州论剑后不久,北庭募兵。巴柑子告诉梅冷峰,战争既已无法避免,那么减少无谓伤亡的最好方式,即是尽快结束战争。梅林暂时接手芙蓉观。
“巴柑子在军中,自是当仁不让、勇作先锋。”
“轮台大捷!”宝庭芳在花海,听郎中讲起过,此战役,是继凉州景复后,第二次意义深远的胜利。
“一场大捷,绝非一个人的功绩。
“但阵前边将自认为是,帐中节帅也自认为是。
“无数士兵以命换来的战果,被一个个将领瓜分窃据;而战友们的惨烈牺牲,居然遭人为地掩埋。
“巴柑子当众砍杀了顶头边将,在奔向节帅驻地的途中,巴柑子遭到了铁骑弩队、以及归藩戎侠的围剿。
“有人说他悬尸于赤亭,有人说他浴血出逃。”
宝庭芳听入了迷,手中笔杆,不再滑动。
“一余年来,巴柑子彻底失去了消息,直至去年中秋,梅林接到了来自绣花司的一封信。
“信中人问梅冷峰,他观中芙蓉花,开得可好?又问起我与庾无葛即将如约到来的春日比剑。
“巴柑子伤重治愈后,成为了绣花使。
“信中他替绣花使首执宝子衿,向血梅崖、和我师父问好。他说他与宝子衿比剑,次次惨败。宝子衿则他坦陈,她离开师门前,受到的嘱咐是,十年之内,尽量不要与我师父比剑。”
夕篱和宝庭芳听至此处,皆大惊:
“原来你早认识我们大师姊!”
梅初雪平静地点点头:“巴柑子说他剑术与内功,皆大有长进,随时可与我再比试一场。
“梅冷峰看出,巴柑子在信里含蓄提醒,宝子衿教习他的内功,有蹊跷,且似与万华冬功有关。”
霍远香亦听出了蹊跷:“你没看出信中暗示。”
梅初雪说:“是梅冷峰和他喝了六年的酒。”
宝庭芳无不可怜道:“大师姊不仅要抓巴柑子来陪她喝酒,还会想出许多怪剑招,来考他!”
梅初雪则无不期待道:“照宝子衿的意思,若我再次赢了巴柑子,我可去终南山,私下与她秘密比上一场。
“梅冷峰回信说,若宝子衿打败了我,血梅崖亦会秘密备好比剑场地,欢迎她来与师父比上一场。”
夕篱问梅初雪:“你打算何时与巴柑子比剑?”
“多等等。”梅初雪说,“我方打败庾无葛,你便出现了。若巴柑子所习内功与你一样好,那很好。”
夕篱同意多等等些时日,大师姊出花海才七年,离十年之期,足足还有三年,大有进步空间。
宝庭芳握好了笔,问梅初雪:
“巴柑子的剑,叫什么?”
“青柑子。”梅初雪说得非常肯定,“无论是道士法剑、军中横刀,或是后来在绣花司里挑中的新剑,巴柑子一定都会叫它,青柑子。”
梅初雪另补充说:“巴柑子从军,是梅林帮他做的假籍,他化名王二巴。成为绣花使后,他依然叫巴柑子。”
夕篱豁然:“难怪梅冷峰能读懂巴柑子信件里的通信秘符,他们取名的方式,真是同一路子。”
宝庭芳顺着夕篱的话思考:“巴柑子是因为怀念母亲和家乡,梅冷峰他,当是何缘由?”
夕篱笑:“梅初雪自然是不会说。梅初雪,你说过,别人的故事,只能由别人自己来说。可这一回,你怎么擅自就把巴柑子的故事,说出来了?”
梅初雪说:“不一样。”
夕篱心里其实很明白,一个是私人情事,一个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传奇。夕篱为巴柑子鼓掌赞美,亦为梅初雪鼓掌赞美:
“梅初雪,你故事说的,蛮好,这样真的很好。”
夕篱心里同样非常清楚,口才与剑法一样,需要多说、多练。益州论剑后,梅初雪和梅冷峰回到梅林第一件事,便是去园地找梅叶,与他分享巴柑子的故事。
霍远香表面遗憾放弃,实则坚持试探:“可惜。我是真的很好奇,梅冷峰,他一个一滴点武功都不会的世家公子,如何能躲开嗜血鹰群的攻击,活着爬上血梅崖?”
梅冷峰书画双绝,其出身不难推断。
名家字帖与大师画作,不像诗集和传奇故事,可以批量抄写。摹字临画,最好有实物原作在眼前。
故世家贵族多出书画天才。他们这些世家公子,既有文化传承,家中又有诸多珍品收藏,还有闲暇与闲情。
梅冷峰至今唯一一件令梅初雪敬佩的事,即是他生为万人之上的贵公子,居然背叛了他的大家族。
他舍弃得如此果决,逃离得如此头也不回。
梅冷峰说:“我们梅林所有人,都比他们高贵。他们不过是一群披着人皮和华服的吃人的兽。我宁可我自己双手沾血,也不要像他们那样,满嘴仁义道德,故作优雅斯文,却行剥皮食人之大恶。”
故此,梅初雪愿意继续讲述另一个传奇故事:
“尽管梅叶不认识梅冷峰,但他不忍见一个十五岁的小大人去送死,于是他把他自己沾着长尾气息的棉袍,披在了梅冷峰身上。”
“长尾?”宝庭芳翻找起他之前做的笔记,“长尾,是鹰母。鹰母和鹰王,究竟哪一个更强?”
霍远香抓住了关键:“在梅冷峰之前,梅叶已经驯服了云鹰?梅冷峰那时才十五,梅叶又多大?”
“梅叶长我四岁。”
正因有梅叶,梅初雪五岁开悟万华神功后,看见一颗云鹰蛋被推落出鹰巢,师父遂帮梅初雪把云鹰蛋捡回来,又在梅林边缘,专门划出一片小园地。
“长尾是梅叶养大的第一只云鹰,是初代鹰王。”
赤纹、冰瞳、金爪以及其它雏鹰,皆是长尾从其它成年云鹰利爪下保护下来的蛋,或者从其它云鹰的鹰巢外,叼回来的被双亲遗弃的病弱幼崽。
梅初雪明白,梅叶武功微浅,不为人知,实是一种保护。但外人理所当然地把繁育云鹰的功劳,按在梅冷峰头上,对此,梅叶不在意,梅初雪却很在意。
即便是宝庭芳,都听出来了,梅初雪提起梅叶时,语气很不一样。
“梅叶和梅冷峰,选谁?”霍远香冷不丁发问。
梅初雪竟真答了:“梅叶。”
霍远香乘胜追击:“你和梅冷峰,梅叶选谁?”
“当然是我。”梅初雪语气里有些不耐烦了。
霍远香讪笑:“哈哈,在理。梅冷峰来晚了。”
宝庭芳执笔在“梅初雪”的条目下批注道:
“对梅初雪来说,梅叶优先于梅冷峰。”
宝庭芳顿笔想了想,他同梅初雪一样,皆是由一位非亲非故的师傅,抚养长大、亲授武功。
小师弟是他自小玩到大的亲密好友,郎中和大师姊,亦师亦友。这四人,宝庭芳从未在心里排过先后序号。念及此处,宝庭芳顺嘴问了一句:
“那梅初雪,梅叶和剑神,你选谁?”
“梅叶。”
梅初雪回答得毫不犹豫,略无迟疑。
宝庭芳尝试理解梅初雪的思路:“爱护弱小。”
梅初雪的思路,不适合宝庭芳,因他正是花海里武功最差的那一个。
霍远香眉梢挂了丝窃笑,特意瞥一眼夕篱。
却不成想,夕篱竟真是满脸怅然!
他竟然完全不知道要伪饰他自己的脸色?
夕篱毫不避人的真情流露,几乎要令霍远芳羡慕到有些生恨了,那一片永春花海,究竟是如何幸福美好,才能养出这一竿天真烂漫的青竹子?
但同时,夕篱情真意切的失落神情,霍远香见了,又感觉他有些可怜,甚至有些、感同身受?
像她这种爹嫌妈打、不是孤儿胜似孤儿的命硬之人,居然能够去同情他们这些为白衣仙人和神秘郎中所精心呵护、倾力栽培的姓宝的幸运孤儿?
霍远香“噗嗤”笑出了声,似是在嘲笑她自己。
霍远香摇摇头,甩去脑中自怜自怨的多余杂念,专注于推理解谜:“你梅初雪三岁握剑,五岁开悟万华神功,七岁震慑住云鹰。这时间算起来……”
梅初雪将梅冷峰攀崖的“传奇”往事剥了个干净:
“梅冷峰勉强爬到鹰巢,冻晕了。”
宝庭芳豁然醒悟:“梅冷峰那时一定以为,他要冻死了,这一种即将被冻死的恐惧,冻进了他骨子里。他活过来以后,却偏要为他自己取名为’冷峰’。
“大师姊说过,’强者,皆须直面其恐惧’!”
霍远香故意向梅初雪问了一个蠢问题:
“梅冷峰披着梅叶的棉袍,冻晕在最危险的鹰巢附近。你在崖顶看见了,以为那是梅叶,故此七岁的你,震慑住云鹰,将梅冷峰从致命鹰袭中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