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篱闻言,当即替梅初雪回绝道:
“他不会喜欢你!梅初雪心中挚爱,唯剑而已。”
宝庭芳早已非常了解霍远香的脾性。她恨得强烈,爱得却婉转。她一般口说的“喜欢”,绝非好话。
梅初雪目光泠然,极平静地与霍远香眼神相峙。
“哼。”霍远香眉毛一撇,眼睛避开对方的锋芒。
霍远香说得肯定:“宝子衿,她就是在替祸水夫人复仇。她正是以霍山为起点,先南诛闽越、再西屠潇湘,接着北斩巴陵,最后,断剑于终南山。
“我推测,宝子衿以开明古剑劈死的那些人,多是五十九年前,群起围攻霍山的那一批宵小。
“祸水夫人那时怀胎九月,故有些无耻逃兵,在被遍照剑削成六块碎尸之前,侥幸脱身了。”
梅初雪点点头:“墨荷坞的调查结果,与你的判断一致。”
夏时伯伯一收到红眼蜻蜓们上报的宝子衿屠戮之旅的调查结果,当即赶往终南山,一条条给师父阐述说理:宝子衿一是替祸水夫人报仇;二是锄凶歼恶;三是她已身披团花袍、彻底自弃于江湖。
父辈不知悔改,其后辈,亦承其恶习。宝子衿所杀之人,皆是如“柳长虫”一般的邪妄小人,不敢当面与剑神对剑,表面逢迎万华派,私下却依旧恶事做尽。若无“大魔头”,青菊谷亦当出手杀绝诸类宵小。
霍远香抬了半边眉毛,梅初雪这句话,无疑是在告诉了她:墨荷坞的红眼蜻蜓们,一直在向他血梅崖、甚至黄梨庄和青菊谷,传递和分享相关情报。
如若万华派四季堂主的少年情谊,多年真挚如初、一直维持到现在,那么,事实又相互矛盾了。
梅初雪昨夜已承认,大批量向冥音湖供应冰元虫的,正是他们血梅崖;冥音湖的存在,必定有损墨荷坞在云梦泽的势力。
并且,霍远香一直很在意一个小细节:与祸水夫人同时代的江湖英雄,虽多已白头,但尚未老得糊涂。他们信誓旦旦,当年意气闯入扬州论剑场的,一共是六个无名少年,即“天保和他的五个好友”。
一个掌门,加四位堂主,那第六个人,是谁?
第六人死否、活否?如今又在何处?
梅初雪说:“有关霍山血案的真相,师父要我们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宝庭芳实是疑问,却因嗓门洪亮,听来像是咄咄质问。
霍远香答:“纵然你大师姊如今尊为绣花使首执,她也不曾把霍山旧案翻出来重提。无论你怎么说,他们就是装聋作哑,听不见、不承认。”
宝庭芳没听懂,但他隐约觉出,霍远香是在帮他打圆场。我又说错话了,他想,赶忙闭上了嘴。
既然敞开说了,夕篱问出了他一直以来的怀疑:
“终南一战。除去远在五十里开外、眼力平平的百万京城民众,可有其他目击证人?四季堂堂主一个不在么?剑神怎会甘心缺席这一场名剑盛宴?”
霍远香讥笑夕篱:“你无知得可怕。”
宝庭芳小声提醒:“泥巴,当今圣人就在场。”
夕篱看向梅初雪,梅初雪对霍远香说:“从头再说一遍,或许有新发现。”
霍远香以半边眉毛不爽地“哼”了一声:
“不愧是梅初雪,真能使唤人。
“宝夕篱,你听好喽。扬州论剑当天,天保胜出的下一刻,他与祸水夫人的终极一战,便开始了。
“江湖无人知晓,天保盟主与祸水夫人,二人通过内力传音,究竟说了些什么。正好比现在,你二人在桌子底下偷偷摸手,以内力传音互说悄悄话。”
梅初雪说:“我不会。”
夕篱震惊:“原来你真的不会内力传音。”
梅初雪说:“无用,不学。”
夕篱正欲反驳,霍远香不耐烦地一掌拍响桌案。霍远香刺以眼神逼得夕篱停了嘴,再也不敢插话:
“我同意梅初雪。一封密信、一间密室,即能解决的事,何必浪费时间、精力、和内功。”
宝庭芳同意:“内力传音和内力把脉一样,好难学的。”他似乎从未意识到,他随时以内力覆住全身、作出一身昼夜不脱的真气铠甲,才是最难的。
霍远香继续道:“在与祸水夫人秘密传音后,天保掌门当场、当即自江南扬州,远奔京畿终南山。
“四季堂堂主中,梅傲天坚持追了最久时间,行至当天入夜,内力耗竭,不得不停下。
“五台山惠觉大师,正值当打之年,若非天保从天而降,他本该是武林盟主的不二人选,惠觉大师勉力跟随天保至颍州,终是内功耗竭,止步歇养。
“其余武林高手,更是早已被天保远远甩落。
“扬州论剑后的第四天,即是终南大战。”
夕篱分析:“祸水夫人内力再深、再广,亦绝无可能自终南山壤,以内力传音至扬州河泥。祸水夫人长途奔袭的路程,不会比天保短几里。甚至有可能,祸水夫人当时,正匿身于扬州论剑当场。”
霍远香同意夕篱的分析。显然,祸水夫人与天保,二人经过四天的速度与耐力双重比拼后,必是休养至彻底恢复,才开始拔剑、尽情比武。
霍远香时常想,在拔剑前,祸水夫人与九如天保,是否有过对话?对话内容,又会是什么?
这一场终极决战的传说,五岁小儿都能背诵:
“在尚且寒凉的初春时节,整座终南山积冬的冰雪,被二人激昂恢弘的剑气,尽山而消融。
“当今圣人,彼时他还是一位被排挤出局的亲王。他削发为僧,遁迹江湖近三载。直至上一年深秋,先皇帝病重消息,传出宫禁。亲王遂北归,蛰伏于终南山某别业,亲眼见证了一场终极决战。
“当今天子,勤政爱民。为深入人间体恤民情,他时常在京畿微服私访。圣人隐姓为庶人时,多做侠士打扮,他所佩之剑,正是祸水夫人的遍照剑。
“如何,宝夕篱,你还有何问题?”
夕篱答:“江湖既然接受了’祸水已死’的结局,想来,早已被验证过千百遍了。”
夕篱恍然大悟:“难怪天保要急着功成身退。这天下,唯能有一个九如天子。否则,当今圣人腰配的,便不是斩落最后一位剑圣的遍照剑,而是天保的、什么剑了。若万华四季率领江湖群雄,与中原朝廷打将起来,一万座霍山,可都埋不完呀!”
对于宝夕篱的惊世言论,霍远香挑眉以示赞赏。
宝庭芳又执笔蘸起了墨,他问梅初雪:“剑神可曾说起过,九如天保的佩剑,叫什么名字?”
梅初雪说:“宝剑。”
霍远香笑:“江湖人都说,剑神心里唯有剑,至多,另有半支笛。没成想,剑神竟也会说笑话。”
梅初雪说:“夏时伯伯说的。”
霍远香腹中窃笑:夏时伯伯,从梅初雪嘴里说出来,感觉好奇怪!霍远香嘴上,自然是不信的:
“江湖人皆知,夏坞主乃好玩之顽徒。他怕是在逗你这小侄子玩呢。”
宝庭芳却用笔记下来了,他甚至认真分析道:
“九如天保取名的思路,与梅冷峰一样。”
宝庭芳想了想,补充道:“梅冷峰取名的思路,其实和我的‘小芳’、你的‘巨馨’,也有些类似。”
霍远香无奈:“你这分析,倒也不失为一种思路。”
夕篱抢在霍远香开口推问他有关花海诸多谜题之前,先行分析起来、一一向梅初雪实言以对:
“我们师傅,绝对是开创万华内功的第一人。
“以上,是郎中亲口承认的事实。我们师傅创造的内功,自然是天下第一功法。我们花海,可不是什么排在四季堂之后的’第五季节’;天保开创的这个万华派,才是自我们花海,飘飞出去的一朵小花。
“我们师傅,也是郎中的师傅。但郎中绝非天保,天保的归隐秘处,不在我们花海。
“我们宝姓一辈,从未见过天保这一位前辈。”
霍远香自是质疑:“你有何依据?”
夕篱做作地摇了摇头,嘲笑霍远香竟然灯下黑:
“凭你精读至能背诵过的那一本《江湖速览》。
“墨荷坞蜻蜓的眼睛,比你的灵醒。那个郎中,常年在江湖上到处闲逛,以自己亲眼所见,编写出一本《江湖速览》。若郎中当真是万华派掌门,红眼蜻蜓和梅林叶子,能不注意到这一位故人?
“若郎中当真是天保,剑神能不去找他比剑?剑神已经在武林之巅上,孤独地站了二十余年了。
“梅初雪,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梅初雪点头:“师父毕生心愿,即是与天保掌门比剑。”
“好。郎中不是天保。”霍远香接受了这一结论。
“天保、宝子衿、乃至祸水夫人,这三人中,至少有二人,师承于你们花海里的那位白衣仙人。
“本是同门同宗的前后辈,却站在对立的两边。
“对此,你们花海里那位白衣仙人,便是默默看着他们同门相斗相杀,任凭这一切发生么?
“哈,不愧是仙人,无为而治、无动于衷。”
在夕篱开口前,霍远香抢来另一关键点质问道:
“天保向四季堂泄露了你们花海派的独家神功,你们这些姓宝的,又是如何看待天保的背叛?”
夕篱选择不答。因他闻出霍远香遽然波动的强烈情绪。过多的私人情绪,会阻挠一个人的理智。
然而,情绪是如脉中血气一般,必须流动的切实存在,故夕篱任霍远香抒泻情绪,不与她争论。
夕篱的沉默,进一步激怒了霍远香。
她看看梅初雪,又看看夕篱:“你,来自花海叛徒天保建立的江湖万华派;你,来自正宗的花海万华派。你二人,何时比剑?要我为你二人,帮忙预订一副刻了’恕血符’的棺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