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开了。
香气馥郁,暖软甘美。
嗅完“新气味”,夕篱将嗅觉从雪梅上移开。敏锐非凡的嗅识,乘风飞行,娴熟嗅巡起整片花海:
北坡栀子齁甜,浓香沉在谷底,风吹不散;
潭西桃花林与杏花林,开得正烂漫,花香却是清水一般的寡淡无味;
南窗外,那一头肥狸又躺下了,欠嗖猫爪,拨弄起花苞如球的紫菊……
以历法来算,时当青阳令节。
春桃华李,正当其时;
可在这煌煌春日,夏之栀子、秋之艳菊、披雪之寒梅,竟何以同时绽放?
因为,这里是“花海”。
在这一方不为人知的世外花海中,春日永恒、四季如一,日日花开不败、时时流香溢彩……
突然,缤纷花香中,掺入几丝热汽滋味。夕篱忙躺回榻上去,拉好衾被,重重地吸了一声鼻子。
来者白衣胜雪,单手托着碗清炖鸡汤,浅金色汤汁齐平碗口,一路端来,汤汁纹丝不皱。
师傅欣喜地告诉徒儿:“夕篱,梅花开了。”
“我嗅见了。”夕篱拉过师傅一小片衣袖,盖住鼻头,遮住半张脸,“师傅,夜里花香好吵。”
师傅心生怜惜:“想师姊师兄了?”
同门姊弟,依照师门规矩,皆出游历练去了。
繁袤花海,独留下“病重”的夕篱一个:
花开时姿态美丽;
而花落时,其腐烂气息却很恐怖。尤其在人歇物寂的深夜,落花们的怨气,便愈发喧嚣了。
夕篱用鼻音虚弱地“嗯”了“半声。
师傅扶起夕篱:“来,喝些热汤。”
鸡汤异常鲜美。
美味到超出了师傅的厨艺。
夕篱叹气:“郎中回来了。”
郎中是个江湖郎中。
说是郎中,每回露面,扮相决不会与上一回重样。青衫幕僚、黎面商贾,道尼释儒、老少男女,除去不像个郎中,此人穿啥是啥、扮谁即是谁。
夕篱合理推测,郎中必是给某江湖大侠治错了病,遭到武林围剿,才如此百变不定、鬼鬼祟祟。
熟悉的邪恶气息,如一阵疾风划破香海:
“嗨,竹竿儿。”
邪气转瞬间逼至夕篱鼻前。
郎中自窗飞入。这回是一身骑射打扮,勒腰长靴,肩阔腿直,英姿勃发。
夕篱仰头将鸡汤一饮而尽,仿佛他喝的不是鸡汤,而是壮士就义前那一碗豪气干天的烈酒。
郎中一见夕篱放下空碗,迅即扣住了“卧榻病人”的手腕,决不容夕篱耽搁,迳直探诊起了脉象。
夕篱歪倚在榻上,依旧蔫答答的一副病身疾容。
他表面不做反抗,实则在他右臂内,一头一尾各自释出了两息细如游丝的内力;双方内力在相遇的一瞬间,果断出击,缠斗盘旋,互不相让。
在旁的师傅,隐约感受了极其微弱的、类似武力比拼的紧迫感,正欲发问,却听郎中说道:
“师傅,山头梅花开了,但开得不好。我来时,顺手给它们新洒了些霜花,你去看看罢。”
师傅闻言,当即起身,忧虑道:“莫是我今晨降下的雪,厚了些?反过来把梅花,闷冻着了?”
郎中“探诊”的内力,已从夕篱右手腕,推袭至夕篱锁骨下。夕篱因专注于内力调动,他自行封制住的颈部诸穴位,已在不觉之间,悉数冲开———
康健的血色,逐渐染红“病人”苍白的唇。
郎中势在必赢,连连催促道:“师傅放心去顾花,小竹竿儿就交给我,我保准让他快快好起来!”
———夕篱的“病”,完完全全地好了。
当时即能下床了,
现在便能上桌吃饯别宴了,
今晚就能出门历练、独当一面了!
饯别宴上,师傅居中,郎中在右,夕篱在左。
满席盛馔,是郎中例行从花海外边买回来的。
师傅厨艺,尚可用以维持生存;
郎中烧菜,则是在变相炼制腹泻毒药。
“好好吃饭,莫耍闹。”师傅云手瞬起,右手木筷夹住一粒白色小丸,左手汤匙截住一泻透明药粉。
“是郎中先欲往我饭里下毒!”
夕篱抢声向师傅揭发郎中的阴招。
纵使郎中封制了夕篱全身关键穴脉、封死了夕篱远超出他年纪的惊人内力,却封不住夕篱的鼻子。
夕篱敲敲鼻梁,无不得意地朝郎中讽刺道:
“你这颗毒米粒,做得倒精致,可又有什么用?
“我鼻头一抬,即嗅出了你藏在指缝里的毒物。”
郎中从师傅手里拿过汤匙,放到鼻子底下仔细嗅闻,在郎中闻来,夕篱这一泻透明毒药粉,和自己那一颗毒米粒一样,气味浅淡到都近乎于无味。
师傅与郎中一样,嗅识不及夕篱,一双眼睛,却看得明白。师傅笑:“所以,你便先下手为强。”
“师傅英明,确是竹竿儿恶意揣测我在先。”
郎中亦向师傅控诉:“我乃江湖医师,自是随身携藏药物;即使竹竿儿先下毒手,我仍以德报怨。
“竹竿儿将出远门,我见那江湖万顷、春色无边,担忧他年轻血热,迷了眼、失了性,便想着,回赠他一粒’贞心定怀丹’,助他祛燥清欲。”
郎中矜炫其新药,夕篱更不能服输,他回敬道:
“我之药粉,名为’青丝剪’,助你断尽三千丝烦恼、脱去三千丈缘愁,秃落出一颗光明磊落头!”
郎中轻笑:“我若想把你弄作个秃头和尚,无须炼药,十招之内,我定能拔光你脑袋上的毛!”
郎中弯起二指,朝夕篱隔空点点:“我这一双慧眼,也不输你鼻子。更何况我的手,比你快太多。
“纵我米粒后发于你,若非师傅拦下,它必将落入你碗中;而你的药粉,却一定会被我当空截住。”
夕篱爽快承认:
“是。我技不如你。我没有一回赢过你。”
接着夕篱转向师傅:
“所以师傅,我不想出门历练,我还没准备好。”
夕篱“旧疾复发”,自然是装的。
他自小养在花海中,长在白衣高人旁,闻的是花开瓣颤,饮的是药液参汤,夕篱此生所想,不过是懒在安逸花海里,冬眠夏憩,慵然似花下肥猫。
怎奈师门有项无可违拗的铁律:
门徒成年之际,出门历练之时。
郎中道:“技不如我,不是你不出门的理由。”
夕篱反问:“我必须出门的理由,又是什么?”
“理由即是,你明明如此年轻、青翠翠一根新崭崭竹竿,你为何就不想去外面走一走、看一看?!”
郎中委实不理解。郎中在竹竿儿这般青春年纪时,唯厌白昼短、但怨春衫浅,恨不能让全江湖看见自己的英姿、叹服自己的武功、记住自己姓名。
郎中鼓励小后辈道:“竹竿儿,虽说你武功在同辈姊弟中排不上数,但你嗅识过人,且轻功与你大师姊并列第一,又精通医药。我保证,江湖之中,除我一枝独秀,再不会超过五个人,能比你更毒。”
郎中接着宽慰懒徒弟道:“师傅并不要你去做大英雄,我们花海也不需要你在江湖上闯出大名号。
“若有麻烦找上了你,无需犹豫,逃就是了。若逼得急了,什么阴狠的下招、无解的剧毒,统统招呼上去便是,我们只要你保全性命,平安即可。”
郎中循循善诱青春少年道:“花海虽四时永春,却也失了霜雪风叶,且终是局限于这一小方秘境。
“你闲暇翻书时、你听你大师姊讲她的外出游记时,你竟从不曾好奇过么?你不想去看一看长河落日圆的大漠,不想去攀一攀一览众山小……”
“我不好奇。”夕篱决然打断郎中的劝诱。
夕篱无比肯定,坚决重复道:
“对于花海之外的世界,我一点不好奇。
“只要我愿意,只要给我足够时间,我可以每天收集水浪冲上来的沙石,直至累积出一片沙漠。
“世上最高的山峰,横倒下来,也不过十八里。
“师傅能以内力凝雨降雪,我也能学会。”
夕篱坚定地陈说着他自己的想法:
“我记得师傅教我的每一句心法。其中有一句,我尤其喜欢,’吾心即世界’。我只好奇我自己。”
郎中不说话了。郎中年轻时,正是对花海之外的世界,过于好奇、过于念念不忘,故此,做出过不少荒唐事。一路尸山血海走来,郎中敢言“不悔”。
可郎中走过的路,未必是竹竿儿一定要走的路。
我这一回,这算不算赢过郎中一局?
夕篱正暗自庆祝,却听身旁师傅开口道:
“夕篱,’出门’这一条规矩,是我定下的。”
师傅在一代代后辈们面前,从不自称“为师”。
师傅问夕篱:
“夕篱,梅花开了。你闻着,香气如何?”
夕篱掀掀鼻尖:“梅香馥郁,暖软甘美,在我闻来,与诗文里所称颂的清峻冷傲之名,并不相符。”
师傅颔首称是:
“旁人说法,自然不如你自己之亲身感受。
“就好比当初,我决意自闭于这一方荒芜秘境时,我也以为,我只需一柄剑和一丛花,足矣。
“可如今,一丛花开成了一片海,花海里成长起一代又一代的孩子。我喜欢花海里的每一个孩子,其喜欢之情,不亚于我年轻时,对于剑的执着。”
师傅看着夕篱,语气温柔,态度明确:“夕篱,我活得比你们久些,但我仍不敢说,有什么事情或者理由,是一个人必须去做、或者不必去做的。
“只是我过往的经历告诉我,有些东西,你要先’有过’,方能确定说,你是真的’想’、还是’不想’。”
师傅缓缓道来,说给夕篱“必须出门”的理由,论据充分、实事求是。夕篱无可辩说,垂头耷鼻,终是接受了“今夜他必须离开师门”这一残酷现实。
师傅承诺夕篱:“你随时可以回来,夕篱。
“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伴百花,精进剑艺,无论你何时回来,你总会看见我,看见我们的花海。”
“就像我。”郎中反挑筷尖,指指自己。
“砰。”一团黄澄澄鱼籽,掷入夕篱碗中。
鱼籽乃夕篱至爱美味。夕篱嗅出,郎中往鱼籽上洒了迷药;郎中亦知道,竹竿儿一定会嗅出来。
郎中故作期待地看向夕篱:“我得了一味至奇毒药,数十年来,莫说解毒之法,连它如何炼制、原料为何,我都不甚明了。竹竿儿,且帮我尝尝看。”
这一招激将法,幼稚极了,二师兄都不会入套。
夕篱嫌弃无比,却略有一丝怀疑,他垂颈去嗅了嗅,刨去鱼籽鲜香,馀下皆是迷药微酸的浑浊气味。
夕篱挑起鱼籽,鼻尖凑近了,细嗅:
确是普通迷药无疑。
郎中笑:“这一回,你的鼻子不灵了罢。”
“你少来装神弄鬼。”夕篱将挑在筷尖的鱼籽,一口吞入。
“……”夕篱将内力涂满喉管和肠胃,严阵以待,然而,落入喉腹的迷药,丝毫没有要发作的迹象。
郎中眼看夕篱的表情,由严肃变为仇视,拍掌大笑道:“果然,迷药过期了,并不会变成毒药!”
夕篱不再理会郎中,迳自落筷起筷,以满嘴之佳肴,解满腹之忧怨。
无妨,夕篱心想,我且去江湖胡乱一游,寻个清净睡处,夏眠一场大梦,待秋叶始脱,我便回来。
夕篱吃好了,和师傅告别好了,药囊收拾好了,“出门”,仅剩下最后一步。
郎中领着夕篱,走向储芳阁的兵器库。
储芳阁,即花海藏宝之地。
说是藏宝秘阁,却并无任何机关布置、更无人看守,门上连一把锁匙都不挂:阁中武学秘籍,任花海姊弟翻阅;箱中各色珍宝,任孩子们翻捡玩耍。
满屋满架的名剑宝刀,冷光涔涔,腥风阵阵。
一鼎朱红剑台,立于兵器库中央;
台上剑座,空空如也,唯余残血之浓腥。
郎中撑臂坐上空剑台,架起一条腿,那自得模样,仿佛至尊的帝王,高踞于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