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楚念独自站在抚仙楼顶上,向下眺望。
站在这座宫中最高的楼上,甚至可以一眼望到宫外。
姒楚念一袭浅墨色衣衫在黑夜中辨不真切,楼上微风拂过,衣摆轻盈地飘扬。
楼下,皇帝及身后寥寥的几名侍卫背对着高楼,与他们对峙的,是带领着百名精锐的顺王。
顺王没有立刻上前挟制天子,并非是因为他那所生无几的孝心,而是因为外围还有一支御林军。
两股势力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姒楚念饶有兴趣地看着下面,果然洞悉全局置身事外就是有趣。
现下两方谁也不敢出第一招,倘若此时出现第三方,会怎样呢?
姒楚念祭出了本命法器。
本命法器这种东西,杀伤力可大可小,看执器人的状态,以及——心情。
姒楚念的本命法器是一把无矢之弓,名曰“合尘”。
如同白玉一般的材质,透明的弓身,通体缠绕着金纹。
凤凰属火,而这把弓乃是至寒至冰之器。
姒楚念架上弓,拉起弦,手中的灵力自然而然凝成一股细长的箭矢,对准高楼之下的人群。
顺王……
皇帝……
姒楚念肩背绷紧,微微眯起漂亮的眼睛,居高临下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
视线停顿时,姒楚念轻轻勾唇,带着些许玩世不恭的态度。
拉弦的手已经有了放松的迹象。
忽而,一阵柔和的风裹挟着草木的清香,从背后包裹住他。
那是独属于百木林的和风。
随后,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姒楚念正要放箭的手。
姒楚念眼波微动,手上不自觉攥紧了弦。
这根弦最初是梵卿在最趁手的琴上取下来的,后来姒楚念为了加强自身和法器的牵连,从真身上取下一丝凤凰羽线,同琴弦绕在一起,成就了现在的合尘弓。
“你要阻止我吗?”姒楚念轻轻问道。
楼上有风,姒楚念仿佛是怕声音被吹散在半空,说话时微微向后侧着头。
后面的人似乎是轻笑了一声,声音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意味不明地说:
“不需要。”
随后,姒楚念毫无阻力地松手,离弦之箭如一道流星,划破长空,不偏不倚,落在皇帝的尾袍上。
箭矢无痕,只是在落下的地方燃起了火焰,点着了人间帝王的衣袍。
姒楚念收起合尘。
“真是一个令人紧张的玩笑。”梵卿用夸赞般的语气评价道。
天降邪火,点燃了皇帝的衣袍,众人望向高楼,想看看到底是何人装神弄鬼。
可他们什么也看不见,毕竟神是真的,鬼……或许是装的吧。
于是人群骚动。
“莫非是天,天……”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顺王背后的随军向后退了一圈,没人敢轻举妄动。
皇帝身侧的侍从忙着扑火,可那火虽不带温度,燃过的地方也没有焦灼之感,却无论如何也扑不灭,又不向别处扩散,老老实实的只烧衣角。
宫使急得焦头烂额,对面的叛军窃窃私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天怒”,这会儿不光是叛军,就连皇帝自己的人,也议论纷纷。
皇帝脱下外袍,愤怒地甩到地上,那火却继续往里燃。
然而,缀满星辰的天上,陡然划过一道蓝紫色的闪电,却久久不闻雷声。
楼下的人一时不敢动了。
姒楚念和梵卿飞快对视了一眼,一同转过身。
只见其光,不闻其声,他们太清楚这是什么了。
对凡人的天罚。
方才出来的时候,姒楚念为了方便,将韩知愚和方会暾临时变做了两只木雕小人,带出来顺手扔在了身后。
如今,两只木雕小人不知何时已经被打回了原型。
方会暾全身笼罩着淡淡的蓝光,那光看上去并不是从他的身体里生发的,而是与身体有一层分明的界限,浅浅地浮于周身。
而韩知愚则惶恐地仰起头,目光僵直地停留在方才闪电划过的夜空,又看向方会暾。
此时的方会暾手中凭空多了一把长剑,剑身足有六尺,通体散发着幽蓝的寒光。
他神情严肃,似乎在聆听常人听不见的旨意。
他的脸上接连闪过错愕,犹疑,而后神情一凛,近乎绝望地厉声反问:“为何是我!?”
韩知愚看着他的一系列反应,像是明白了什么,骤然失去了浑身的支撑,任命一般瘫倒在地,而后癫狂大笑。
方会暾缓缓向着他走来,手中的长剑拖在地上,划出蓝色的火星。
韩知愚却不为所动,口中反复念叨着“天意”。
高楼之上,闹出了如此大的动静,楼下的人却恍若未闻。
姒楚念和梵卿只是静立旁观。
天罚降于凡人,往往会任命一位“使者”,代天行罚。
此时的方会暾,不偏不倚,成了上天选中的“使者”。
受刑之人,却是对他有抚养栽培之恩的师父。
一边天命,一边人伦,不是违抗天命,就是欺师灭祖,无论如何都是大逆不道。
方会暾停在韩知愚面前,紧握剑柄,将剑立在两人之间。
“这么长的剑,真是不方便啊……”他低声呢喃。
不方便捅进自己的心口。
韩知愚闻言,目光一顿,立刻明白过来,骤然起身。
可惜晚了。
方会暾将自己的手臂凑近了剑刃,果决地割破了手腕。
鲜血如柱,争先恐后地喷涌出来。
“会暾!”韩知愚喊道。
方会暾木着眼睛,提剑一挥,手起刀落间,韩知愚的喉咙上已经多了一道狰狞的血口。
韩知愚瞠目倒地,身体不可控地抽搐了两下。
方会暾脱力,长剑自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沉重的撞击声,人也半跪在地上。
韩知愚尚存一口气,向方会暾招手,后者将额头凑上他苍老的掌心。
师父轻轻揉着徒儿的头顶,一如幼时一般。
就在方会暾以为师父要咽气时,他的头顶却骤然泛起了热意,尚未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一股强劲的灵气就灌入了他的身体。
他只听见韩知愚说:“还好,为师还有这么一点儿干干净净的东西,能留给你……”
方会暾手腕上的血奇迹般的止住了,韩知愚的手终于自他的头顶滑落,在方会暾呆滞的神情中,瞑目咽了气。
方会暾无声地哭泣,颤抖的双手攀上师父的遗体。
随后,方会暾周身的蓝色光圈汇入他的身体,渐渐淡去,最终归无。
韩知愚的遗体在他手中化成了灰,被天降的寒风吹散,方会暾拼命拢住,却也未能阻止尸骨的消泯。
***
方会暾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暾者,温暖光明;会者,聚也;往后你跟着我,就叫方会暾吧。”
慈祥的道人俯身看着地上的小娃娃,和蔼地说道。
小孩儿看上去也就四五岁的样子,对这番说文解字不甚清楚,只瞪着大眼睛,仰头望着面前的道人,问了一个极其简单的问题:
“跟着你有饭吃吗?”
道人哈哈一笑,说:“顿顿管饱。”
于是,方会暾成了通仙观观主的最后一个弟子。
“修道之人,最忌讳心杂,你想的太多,如何能有所增益?”
韩知愚看着他,苦口婆心劝道。
少年人的脑海里总是会冒出许许多多的念头,或是于世道不公的愤懑,或是对世间诸多规则的不解,亦或是满腔孤勇的热血。
“可是师父,修道之路一定要这么死板吗?”方会暾问。
“这是最快的出路,生如蜉蝣,在百年内飞升证道,只能如此!”
韩知愚的话如同乍响的惊雷,劈开了方会暾铺满迷雾的思绪。
他突然萌生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凡人修道,祈求飞升,会不会本来就是逆天而为的呢?
世间一切生灵,各自有各自的使命,各自有各自的命数。
草木生来只能扎根在土地上,游鱼只能腾越于水底,禽鸟势必翱翔于天际,走兽则注定奔忙于旷野。
那么凡人庸碌百年,修道求飞升,到头来,又有几个能得偿所愿的呢?
所以,那之后,他便不再只一心修道。
当他推开后院破旧的小门,瞥见谚崇的神像时,他对这玄而又玄的天地,生发了巨大的怀疑。
没有人完全不怀疑世道,也不会有人从不悖逆规则。
可所有人都会在某一天,甚至是某一瞬间,忽而明白规则存在的道理。
有的人遵循并且捍卫了规矩,是以“证道”。
还有的人,看破其中玄机,且足够强大,成为了变革者。
而其余的人,不愿顺从所谓的“道”,又无力逆转,于是千般挣扎,万般逃避。
方会暾觉得自己成为了最后一种。
梦境剧变,方会暾眼前闪过韩知愚拜神静修的一幕幕,最终落在他癫狂的神情上。
方会暾听见了一句不甘的咆哮:
“我没有仙缘!既然正道走不通,凭什么不能另辟蹊径!”
方会暾猛然惊醒。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眨眨眼睛,环顾四周。
是通仙观的厢房。
他不是割腕了吗?怎么没死?
他转了转脑袋,准备爬起来,募地听见四声杜鹃的鸣啼。
方会暾撑着身子坐起来,看见窗棂上站着一只杜鹃,正摇头晃脑地观察他,嘴里的声音咕咕不停。
那神态,活像是在给人报信。
方会暾抬起胳膊,想碰碰它,手却顿在了半空中。
他手腕上狰狞地咧着一个又深又长的口子,已经结了痂。
整条小臂,原本是健康的小麦色,如今,也泛着诡异的惨白。
那绝不是正常愈合的伤口。
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厢房的门自外面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