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寂静的宫道上,身着紫色道袍的老道和身后的一男一女步履匆匆。
老道乃通仙观观主韩知愚,身后的男女是他的弟子,乾道名唤灵真,坤道名唤云阳,二人皆着深灰色道袍,素冠高束。
韩知愚心里正盘算着,今晚如何利用精心培养的金童玉女引渡灵气。然而,他并不知道,身后的弟子早已被人顶替。
宫道两旁是高耸的围墙,姒楚念抬头,只能看见狭窄的天空。
今日天色阴沉,与魏启年最后一次入宫时一样。
姒楚念收回视线,想起了梵卿,那个人曾经凝视着他的眼睛,温柔地对他说“修道修心”。
他于是不再去想魏启年。
宫道幽长,三人终于走到了尽头,那边已经有宫使在等候。
这位宫使,姒楚念认得,自魏启年第一次进宫面圣,他就在皇帝身边侍奉,那时便已是皇帝心腹。
宫使一路引着他们,进了偏僻的宫殿,又在殿内打开一处暗门,将他们请了进去。
方会暾一踏进暗室,便打了个寒颤。
太冷了。
幽暗清冷的室内,满地冒着白气,明明是八月过半的时节,却比三九天还冷上几分。
还好来之前梵卿给姒楚念渡了灵气,否则依他自己现在虚弱的灵神,进来未必受得住。
姒楚念暗自打量着暗室里的环境。
左右两边各有五名侍卫带刀守候,三人跟着宫使转过前面的拐角,进入了一个更大的四方大厅。
正中央摆放着一口透明的冰棺,冰棺后面横架着一把宝剑,剑身灰蒙蒙的,透着一股死气,却让人只看一眼,就足以感到胆寒。
姒楚念,不,准确来说是魏启年,太熟悉那把剑了。
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名满天下,却为陪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宝剑命名“无名”。
斩生人,杀亡魂,兵器本就是至阴至阳之物,血光之气极盛,用来震棺最合适不过了。
姒楚念看向棺内之人,躺着的女子身着庄重肃穆的华服,头戴金丝镶玉凤冠,秾丽的妆容令她的脸上不见一丝死气。
那是先皇后。
姒楚念心下哂笑,觉着极为讽刺。
姒楚念细看着她,甚至都有些怀疑先皇后到底是不是几年前薨逝的,能把尸身保持的这么好,不得不说,这韩观主虽心术不正,却是有些真本事的。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夹杂着木棒敲地的声音,韩知愚率先回身,迎上去,对来者拱手行礼。
姒楚念和方会暾也转过身,装模作样地拱手作揖。
来人一手拄着木质手杖,另一只手被方才的宫使搀扶着,蹒跚而来。
姒楚念瞥了一眼刚进来的人,不禁愕然。
他怎么老了这么多?
算来,皇帝不过五十出头,如今看上去却如同耄耋老者,头发全白,连走路都需要搀扶。
姒楚念垂下眼,没再多看他一眼。
“陛下,贫道观皇后娘娘容态姣姣如生,待稍后仔细探查,或许今夜就可以作法。”韩知愚躬身对皇帝说。
“韩道长是说,今夜安娘就可以提前复生了?”年迈的皇帝浑浊的眼中迸出久违的光,问道。
复生?
韩知愚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瞪大了眼睛,看向姒楚念。
姒楚念眼神示意他冷静。
看来与他们的猜测一致,韩知愚诓骗皇帝可以让皇后复生,但是,却作法谋划为自己增长修为。
尸身不腐,魂魄受困,引召灵气,看上去确实像一个复生局。
可通仙观后院暗室里的三尊塑像,却暴露了韩知愚的歪心思。
“既然如此,那道长便尽快开始吧!”老迈的帝王脸上显出欣喜之色,开口道。
“陛下可稍作休息,此次法事至少要进行两个时辰,方可圆满。”韩知愚朝皇帝躬身,说道。
“不必,朕在此守候,亲自看着安娘回来。”年迈的帝王声音里带着沧桑,好似很是深情。
随后,宫使搀扶着他坐到旁边的椅子里,韩知愚也在冰棺四周摆上法器,带着灵真和云阳列阵,开始了法事。
姒楚念看着棺内的女子,在他的眼睛里,女子的魂魄浮在身体上方,依旧沉睡着。
自负傲慢的皇帝,若是能亲眼看穿他信任的韩道长一直在欺骗他,会作何表现呢?
会不会和当年逼死长子,剑指嫡妻时一样疯狂呢?
姒楚念暗中操动先皇后的灵气,一方面使她不那么痛苦,另一方面,让皇帝听到她的声音。
一个时辰后,年迈的皇帝握着拐杖的手突然剧烈颤抖,他眼中含着泪光,苍白的嘴唇掩饰在胡子下面,翕张颤动。
老迈的身体倏忽暴起,爆发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敏捷与力量,猛地扑到冰棺上,双手扒着棺盖,整个上半身伏在上面。
“安娘!”他的声音里透着悲切与绝望。
韩知愚募地被打断,满面惊诧,立刻起身上前,要和宫使一起将他拉开。
而他的手尚未碰到皇帝,对方忽而转身,抓住他的肩膀,怒目圆瞪,厉声质问:
“你这妖道!你对安娘做了什么?”
韩知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惊。
方会暾也想过去,姒楚念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并没有丝毫的警告,却比凛冬的黑夜还要沉,又格外漠然冷寂。
方会暾被那眼神震慑住了,甚至有一瞬间,他觉得眼前的人不是认识的那个温和随性的神君。
于是方会暾没有动。
“陛下何出此言!贫道绝无半点忤逆之心!”韩知愚辩解道。
“那为何她的魂魄如此痛苦,她告诉朕,你要将她练成丹药,让她再也回不到朕的身边!”
姒楚念冷眼旁观,静等着韩知愚的谎言崩塌。
在姒楚念的操动下,先皇后的灵气已经回归魂魄,通仙观里那尊代表她的塑像恐怕已经碎裂。
三尊塑像形成一个闭环,如今缺了一个口子,另外的两尊必然受到影响,韩知愚不可能察觉不到异样。
通仙观的厢房里,叶枥和姒楚韵寸步不离地守着张九娘。
熟睡的女子眉心紧蹙,一双眼皮细细颤动,看上去睡得不好。
“她在做梦吗?“叶枥忧心忡忡地问。
姒楚韵看着九娘紧紧交握的双手,轻语:“或许又梦到了前生。”
“很苦吧。”叶枥垂眸低语。
九娘的眼角滑下一滴泪叶枥用手帕帮她拭去。
“既然这样苦,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她忆起来呢?”姒楚韵看着窗外撒在古树上的暮光,喃喃低语。
叶枥没有说话。
姒楚韵一边思索,一边徐徐说道:“师尊说,这是她的亏欠,她要给胥黎最后一世的安稳,可师尊是神啊,无论是点召却尘成仙,还是谴回胥黎星君,都只是分内之事,又怎么算是亏欠呢?”
“因为却尘从未忘却前尘。”
姒楚韵和叶枥均看向九娘,后者已经醒了,眼中尚含着泪光,眨眼时,一滴清泪再次滚落,埋进了发中。
她撑着身子要坐起来,叶枥上前扶着她,姒楚韵看着她那无悲无喜的眼睛,轻轻开口:“胥黎……”
对方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丝微笑,点了点头。
“你全都想起来了?”叶枥情绪复杂,颤声问。
胥黎只说:“于我而言,沈大夫只是贪恋凡尘时偶遇的客,可于却尘神君而言,沈小妹却是他最初的温情,也是最后的亲人。”
叶枥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虽然预料到了她要说什么,却依旧静静地等待着下文。
她听见胥黎说:“这是不公平的。”
“所以,元泓仙君,”胥黎看向姒楚韵,郑重而恳切地说,“这也是我的内心所愿。”
皇帝跌在冰棺旁边,抚摸着冰冷的棺身上透出的年轻容颜。
韩知愚被侍卫摁住,抬头不死心地看着冰棺,惶急道:“陛下!皇后娘娘的复生大计马上就要成功了!切不可毁于越一时啊!待——”
他忽然顿住了,眼中散发出惊恐的光,口中不断喃喃:“不,不可能……”
他看见棺内先皇后的魂魄睁开了眼睛。
与此同时,他清晰地感觉到,那些马上就要属于他的灵气正在轶失。
他立刻挣扎着面向“灵真”,那眼神冒着偏执的希冀,像是在看救命的稻草。
“灵真,”他伸出双手,晶亮的眼睛盯着年轻的乾道,低语:“到师父这儿来。”
方会暾此时顶着灵真的模样,眼神空洞,如木偶一般朝韩知愚走过去。
姒楚念淡淡看着他,没有急着阻止方会暾的动作。
“灵真”缓缓走到韩知愚身边,后者双手像钳子一样,迫不及待地拉住他的手。
方会暾立刻感受的一股强大的吸力,令他喘不上气来,他痛苦地开口:“师……父……”
韩知愚却在抬头看清他的脸时,如被烫到了一样,迅速撒开手。
“会暾?”
方会暾已经恢复了原貌,神智也一起回归,那股强大的吸力也随着韩知愚松手而消失。
方才他不受控制地走向韩知愚,他自己修道,心里很清楚,那是被蛊惑了。
而那股不可遏制的吸力,还有随之而来的巨大痛苦,到底是为何,他岂会不知。
可他不愿往那边想。
他眼眶通红,一下子跪倒,难以置信地看着素来慈和的师父,问:“师父……您不会害徒儿的,对吗?”
他攒住韩知愚的袖子,就像小时候那样,他语气里带着一丝希冀,继续道:“这是您说过的。”
韩知愚反抓住他的肩,疾言质问:“你怎么会在这儿?不是让你好好侍奉仙君吗?从前你都是最乖巧的!为什么偏偏这次不听话!”
方会暾被他弄得说不上话。
韩知愚忽又颓然地放开了他,方才眼中升起的希望灭了下去,嘴唇翕张:“你是会暾,那云阳……”
一阵冷汗募地从他背后冒出来,他慢慢转头,“云阳”却闪到了冰棺后面。
皇帝眼睁睁看着这位坤道双手握住了“无名”剑柄,一流灵气自她手中贯穿整个剑身,蒙尘的宝剑立时散发出金红的光。
皇帝惊恐地扑到“云阳”的身后,喝道:“你要做什么!”
姒楚念没看他一眼,双手握紧,直接拔出了“无名”剑。
很奇怪,他再次提起这把剑,内心竟比想象中平静得多。
棺盖上冰冷的光映在他的眼中,冰封了一切情绪。
姒楚念双手握着剑柄,抬臂挥剑,比魏启年的任何一次斩杀都更加用力,迅速下劈,沉重的剑身划出一道破风声,砍在冰棺上——
棺盖瞬间四分五裂,随后化为腾腾雾气,弥散开来。
而姒楚念,也现出本相。
他低头看着棺内的人,半张脸隐匿在暗处,叫人看不清容貌。
皇帝眼见着坤道变成了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甚至没顾上惊诧,一把推开拉住他的宫人,猛的起身要扑过去,却再次跌到了地上。
他听见那个人对着棺内人说:“你自由了。”
那声音格外冷静,不带一丝情绪,如同来自天外,带着一种俯视凡尘的意味。
先皇后的魂魄深深看着姒楚念,似乎有很多话要说,最终却只吐出两个字:“谢谢。”
随后,她回头望向皇帝,后者看不见她的魂魄,正跌跌撞撞地走向她的身体。
她飘到皇帝身边,对方老迈虚弱,与她记忆里的人早已相差甚远。
他们年少时相互扶持,彼此信任,相敬如宾,相知相爱。
他们后来相互猜忌,彼此算计,各怀心思,同床异梦。
终落得刀剑相向,两相怨恨。
她的手抚上他的额头,皇帝若有所感,对着虚空呼喊:“安娘……”
“陛下要长命百岁。”
皇帝听到了她的声音,神情一滞,而后绝望呼号。
这是诅咒。
先皇后在他看不见的虚空里,决绝转身,化烟而去,只留一滴清泪在原地。
与此同时,她的遗体顷刻间腐烂,冒出缕缕白烟,最终化为一具白骨骷髅。
韩知愚也仿佛被抽走了灵气,颓然倒地。
皇帝发了狠地扑向先皇后的白骨,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