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梦到那个世界了。
嬴政撑着头依靠在隐几上,心中回忆着梦中那青铜与火构成的伟力。在见到容安前,他对梦中的景象其实并不尽信,可如今一个梦中的仙尊出现在了眼前,他原本虚幻的梦也慢慢走向了真实。
最直观的感受,便是一直笼罩在梦中人脸上的薄雾,散开了。
凭借对梦中那些修行者的了解和自己的猜测,嬴政不难猜出容安此时应该是法力尽失,也明白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如今那位容岁吟更看重百姓的福祉。
作为幼年登基的君王,嬴政其实更赞同商君的驱民五术,至于那些为百姓着想的言论,也不过是顺着容安的想法说罢了。
更何况,梦中那个世界凡间的景象告诉他,民众的喜乐安康与国家强盛并不冲突。
‘那么,是否民众幸福,国家就强盛呢?’嬴政在心中琢磨着,‘或者国家强盛,民众才会看上去那么平和安宁?’
想到这里,嬴政更觉得眼前这两位影响他和容安彻夜长谈的人讨厌。
他原本想留容安在宫内过夜,却想到今晨吕不韦和嫪毐要入宫同他商量亲政之事,只能遗憾让容安离开。
若是初次见面就让容安留宿宫中,显得太过亲近这位吕不韦引荐的青年,反而会引得吕不韦怀疑他是否只是做戏。现在毕竟是亲政前的重要关头,在真正清除掉吕不韦的隐患之前,他不想因为旁的事情而产生太多变数,所以即使对容安所掌握的知识颇有兴趣,但他还是暂且忍耐住了。
但这不影响年轻的帝王在心中抱怨他们的不识时务。
他沉着脸听嫪毐和吕不韦两人违心的说着为他亲政所做的准备,这其中当然包括迎娶一位诸侯国的贵女。如今夏太后和华阳太后皆薨世,而赵太后又无强势的母家,所以为尚未亲政的君王选择王后便成了臣子们如今的头等大事。
先前华阳太后和夏太后尚且在世时,秦国四代君王皆以楚女为后,故此如今朝中楚人外戚颇多——这些人也是吕不韦最大的阻碍。
吕不韦当然希望年轻的君王可以迎娶一位非楚国的贵女,而身为嬴政舅叔公的昌文君和昌平君则毫不妥协。
他们都将年轻的君王当做可以操控的棋子,但却没有察觉到自己并不是执棋人。
嬴政审视着趁着昌文君出城检查农政,来自己面前劝谏的吕不韦,心思却已经飞回了自己昨晚的梦中。难得,那个记忆的主人离开了一成不变的修真界,穿过一某种屏障进入凡间,让他有机会近距离观赏了那种可以飞在空中的巨大金属造物。
在被称为动力炉的巨大熔炉中,熊熊烈火燃烧着煤炭,工匠们穿着粗布短袴在狭窄的动力室内挥汗如雨的操作传动杆,翻动燃料,银灰色的管道联通上方的巨大气囊,锅炉上的盖子偶尔会被泄压排出的蒸汽顶开,喷出热气。
记忆的主人好像并不习惯凡间贵族的豪奢,如果到凡间去,大部分时间都混迹于底层平民中。
这也方便嬴政更近距离的观察这些蒸汽技术。
如果这里的凡人能够造出这样强大的器械,那么大秦的工匠也可以。
他对这些奇技淫巧并不了解,在梦境中也没有答案,所以只要有能近距离观察锅炉的机会,嬴政都会好好利用,认真记下,甚至不去理会记忆的主人究竟在做什么。
先前无人为他解惑,死记硬背终归不得要领,如今知道了容安的存在,他自然不会放过。
‘原先不知原理,如今有了容先生,想必很快就能造出哪些庞然大物吧?’
自信的君王撑着头,无视底下嫪毐尖锐的声音,在脑海中思索着。
“王上......”
嬴政将思维收回,不需要侍从提醒就知道吕不韦的意思。他微微扬起嘴角摆出亲近的姿态,但语言却是不容置疑,“丞相不必再多言,两位太后大丧未过,寡人此时不宜迎娶王后,待丧期过后再议吧。”周礼中最重的丧礼为斩衰,也不过要守三年,华阳太后和夏太后已经薨世七年,秦王早已不用再为她们守孝,这不过是托词。
听到这里嫪毐还想开口说什么,但嬴政已经从王位上起身挥袍离开,不去看吕不韦的表情,更是将嫪毐剩下的话抛在脑后。
他不过是得了母后的喜爱,便以为自己能左右什么,在嬴政看来,这种无能之人必因其亡。
因为宣太后芈姬的缘故,前几代秦王都迎娶楚国贵女为后,这些贵女并不是为单纯的为了联姻而来。秦国的崛起超过了诸国的预料,宣太后摄政后,将惠文王的改革继续强势推行下去,同时攻灭义渠,在义渠的故地设立陇西、北地、上郡三郡后,没了后顾之忧的大秦更是剑指东方,这引起了所有诸侯国的警惕。
这些楚国出身的贵女也许并不在乎秦国攻占故国的城池,但她们一定在乎宗庙被毁弃,国都被占领,她们是母国在大秦的口舌,也是保障。自周起,各个诸侯国互相通婚,联袂交好,即使遇到灭国危机,或能从别国得到驰援,或是进攻方自行退兵,大型的诸侯国总有办法稳固自己的宗庙,没有人会忽视这些贵女的作用。
只要有她们在,秦国彻底灭去哪国阻力都颇大。
大秦三十五代国主打下的基石,只等今世问鼎天下,嬴政不允许朝中有任何异心。
无论他迎娶哪个国家的贵女都会成为大秦一统天下的阻碍,所以他本就没有娶一个王后的打算,昌平君和吕不韦这些天明争暗斗的毫无意义,年轻的君王绝不会让任何人成为大秦万世基业的绊脚石。
侍从们低头弓腰将盛着奏章的托盘高高举过头顶,为了跟上步伐矫健的君王,不得不加快步伐。正在侍从们趋步跟随君王时,嬴政突然停下了脚步,引得身后成排的侍从们连忙止住步伐,甚至有刚刚到任的年轻内侍控制不住步伐,差点撞到前面的同僚。
领头的内官沉默的拢袖上前,等待君王的吩咐。
“容先生如今可尚在驿管?”
“回王上,容先生今早出城游猎,不过想来如今已经回来了。”内官早在先前嬴政与容安面谈后,便刻意留意过他的信息,所以即使嬴政问的突然,他也笃定的回复道。
嬴政略微扫视了一下低着头的内官,什么也没说,转而吩咐道,“去请容先生来寡人寝宫。”
说罢,便又提步向自己的书房走去,身后的侍从队伍中自然有人离队去寻容安。
而行礼送嬴政背影的吕不韦和嫪毐两人,则没有立刻起身离开。
“相国!”嫪毐见吕不韦任由嬴政搪塞他们,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王上年岁渐长,相国难道就这么看着他夺权亲政吗?”
吕不韦撇了他一眼,心里暗讽嫪毐以色事主,没有半点为政的素养,口中却不咸不淡的说,“长信侯还是关心一下自己吧,太后有孕可并非什么秘闻。”
吕不韦知道嫪毐心中在想什么,但他这个逼宫另立太后腹中亲子为王的计划,在吕不韦看来过于愚蠢,他也没有搅和进去,不过他还是斜眼扫了一眼嫪毐,警告道,“长信侯心中那点心思,绝无可能,某劝长信侯回头是岸,莫要自己陷进泥潭,还要拉某下水。”
“别以为我不知道,相国如今是眼看无力阻止王上亲政,就算是让容氏子去教导王上礼仪,也不过是延缓一二年罢了。现在又为王上寻贵女成婚,也不过是为了在王上亲政后不至于死无全尸。”嫪毐戏谑的反驳,“如今王上不愿成婚,相国可又如何是好呢?”
“王上昨日接见容氏子,今日未对他表示不满,想来是颇为满意的。”吕不韦半合双目不去看嫪毐,“成婚之事徐徐图之便好,至少本相可从未有长信侯那点狼子野心。”至少王上接受了自己举荐给他的人,他自己也不能再逼的太紧。
说罢,他便不再理会嫪毐,一阵袖子像是毯去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转身离开大殿,徒留嫪毐一个人。
“不想被拉下水?”嫪毐面目狰狞的看向吕不韦,“别忘了是你将我举荐给太后的,咱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当然,吕不韦和嫪毐的谋划暂时都不在嬴政和容安的考虑范围之内。
此时已经入宫的容安正在和嬴政讨论炼钢的事情。
嬴政为了能直接和容安对话,直接舍弃了自己的王座,而是选择和容安面对面坐着。
容安显然是有备而来,他端坐案几一端向嬴政行礼后,从袖袋中抽出洁白的纸张,上面详细的画了炼钢炉的透视图,他笑着将厚厚一沓纸递给嬴政,“这纸原本是送给王上的见面礼,只是王上想来在梦中已经见过了,显得不够新颖,所以臣便又写了些炼钢的技法上去,作为添头。”
嬴政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纸张,忽然问道,“寡人确实在梦中见过,那先生是不是可以将梦中的事物都带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