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事多,苍还要出远门,实在不该。”
咸阳城外,张苍拢着袖子向容安行礼,虽然口中说着抱歉,但他目光坚定。半个月前,容安和嬴政暗中回到了咸阳,不论是冶炼厂,还是正在试验的化肥,以及提上日程的教育制度建设,事情千头万绪的压过来。而原本打算亲自参与这些事情的嬴政,则还要先行处理因为嫪毐之事牵连的吕不韦,以及被朝臣指责惑乱宫闱的太后,导致如今容安人手暂缺。
张苍原本不应此时离开,可荀子待他如亲父,如今又怎能不去吊唁?
“只是苍自幼同先生研习,原本自楚归秦时,先生便身子不爽,只是苍没想到竟如此之快,虽然未见先生最后一面,作为学生,苍也该前往吊唁。以慰籍先生在天之灵。”如今他口中的先生自然不是容远,而是已经亡故的荀子。
张苍是荀子最后的学生,年纪尚轻,他的许多师兄都已步入中年,难以长久离开如今的所在地,所以听说他要前往楚国吊唁,纷纷托人来信或送来物品,委托他带去楚国。
李斯无法亲自前往,不过却来咸阳城门处送张苍。
“荀卿学识闻达天下,安无法亲自前往吊唁,颇为遗憾,还请苍代为致哀。”融安温和的点点头,然后转头对身侧的人说,“不知廷尉丞,还有什么需要嘱托的?”
“某并无想说的了。”李斯微微摇头,但却从袖子中掏出一个封口的竹筒。
这是如今常用来装信件的筒,是将竹子砍断,修整成筒状留一开口,使用时将卷好的竹简塞入筒中,在用泥封口,盖上印章以保证运送过程中无人开启。
李斯将竹筒递给张苍,解释道,“阿苍也许有所不知,你有一师兄乃韩国宗室,也是我的师弟。如今,听闻老师亡故,他却在韩国无法抽身,大抵是猜到秦国有人会去吊唁,所以前日差人送信给我,希望能托前往楚国的人带去。”
“不过你毕竟没有见过他,这样的请求也实在冒昧,若是拒绝,我也会替你向他解释。”李斯无奈地说着,“你这师兄,在人情方面确有不足,让师弟见笑了。”
张苍有些奇怪的看着李斯,伸手接过竹筒,只说,“既是同门,苍怎会拒绝?”说着,便将信件收进包袱内。
眼看时候不早,张仓再次向容安,李斯行礼,又向跟来的甘罗点头致意,踩着车凳踏上车辕,撩开车帘时,他回头向容安道,“苍此去不会久留,待先生准备编著课本时,苍一定归来助先生。”说罢,便进入车内,赶车的侍从轻甩马鞭,车轮便缓缓向前,很快便消失在道路远方。
“王上已经决定,命国师教化百姓了?”看着张苍的马车渐渐消失,李斯才收回目光,状作不经意的问容安道。
“只是王上的一个想法罢,尚且没有定数,是阿苍多虑了。”容安温和的应付着。
李斯听出他的敷衍,目光转向站在容安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甘罗,没曾想,甘罗年纪虽轻,但却,练得一副八面不动的神情,让他实在看不出什么。
看出二人并不想回答自己,李斯最终只能向容安笑了笑,行礼后也登上自己的马车离开了。
目送李斯离开,国师府二人并未上车回城,而是继续向田野处走去。
“先生,廷尉丞好像并不喜欢他那身为韩国宗室的师弟。”张苍刚刚察觉到的异样,甘罗自然也察觉到了,如今李斯已经离开,没什么避讳,他便轻声询问着容安。
容安轻笑了一声,平和的说,“若我没记错,廷尉丞所说的师弟,便是韩国公子韩非。他早年与韩非同为荀子学生,恐怕是两人观念不和,方才有些嫌隙吧。”
“据臣所闻,公子韩非应当对法家颇有研究,而廷尉丞也精通法家经典,都是自儒转而学法,两人怎会观念不合?”甘罗的祖父乃秦国前丞相甘茂,他自幼由自己的祖父父亲教导,学的也是法家之说,从未听说过,竟有学生拜入同一老师门下,又生嫌隙的。
“我曾听吕相提起过,廷尉丞从荀卿学帝王之术,学成后,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国皆弱,方才西来说秦王。”容安坦言道,“阿苍也曾提及,荀卿说自己这位师兄曾言‘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事之情也。’虽然不能以此论断,廷尉丞追名逐利,但其中性格也可观之一二。”
“但廷尉丞与韩非为同门师兄弟,阿苍又未见过,荀卿也从不提及,恐怕那位非公子是未完成学业,便请辞的。大概是不喜儒家,方才转而研读法家经典。”
“而想必法廷尉丞,是来秦后才学的法家经典。”甘罗了然的笑笑,“难怪两人气象不和。”一个听上去是主动追寻法学精髓,另一个则将知识看做官职晋升的阶梯,难怪生有嫌隙。
容安无意评价李斯的为人,只是轻笑道,“咸阳宫中所藏非公子著论,颇得王上赏识,若日后王上请非公子入秦,只希望廷尉丞莫要过于记恨,引得朝堂不宁便是。”
甘罗同样轻笑出声,赞同的点点头。不过如今谈论这个有些过早,两人也没有再聊下去,甘罗转而目光投向冬日荒凉的田野,微微蹙眉,“先生向王上要这片荒地作甚,如今冬日也无作物可种。”
但容安已经无心回答他。
面对着空旷的田野,容安缓缓的闭上眼睛,将眼瞳中耀眼的银光收拢起来,以防伤害到毫无防备的甘罗。但这并不影响他能看到眼前的一切,不如说此时在他眼中,世界都变得缓慢而清晰,构成世界的各种元素和自身的灵力,有条不紊的排列组合,不过容安此时用不上它们,随手轻轻一挥,原本湛蓝的天空便消失不见,随之而来凝结的乌云黑压压的扑过来。
不过容安并不觉得压抑,手腕一翻,云层变搅动起来,随之翻涌的还有原本平静的风。调动天气的道法,手势复杂,但荣安早就驾轻就熟,甚至能抽空从袖子中掏出一把草种,狂风将草种扬在空中,去在容安的手势下,有乖乖将其送回地面。
容安转头面向甘罗,轻轻在他头顶一拂,便不再有任何顾忌,扬手使云层再次涌动起来。顷刻间,自然孕育的暴雨被容安激活,而容安却没有解除专注的状态,反而伸手指向田间的草种,几乎是眨眼间,便有绿芽破土而出,很快便疯长成一片。
“先,先生。”甘罗震惊的声音突然响起,“这是什么?”
有容安的庇护,暴雨并未沾惹甘罗分毫,在他的灵力庇护下,雨滴还未靠近甘罗便自行拐向它处,但甘罗显然还未意识到这一点,只顾着颤抖着问道。
“是先前狄道侯派人送硝石回来时,带来的苜蓿种子,言塞外牛马肥壮,便是因食其根叶。听说秋日仲夏冬日成长的苜蓿更耐寒,能保持一定的生长活力,为来年生长打下基础。不过如今秋日已过,明年有大军开拔,王上不愿多等,所以便请我来一试。”容安耐心的解释着,手上的动作也没停,很快,目之所及的土地上都长满了翠绿的苜蓿草。
甘罗震惊的睁大了眼睛。他确实是因为容安平地起高楼,建筑冶炼厂,才自请辅佐容安的。可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人亲眼见过容安施法,当时尚处章台宫殿内的他自然也没有。
后来成为国师丞后,容安也从未表现的异于常人,所以后来,甘罗也渐渐没有将他会法术的事情放在心上,哪曾想今日突然得见,便是这般光景。
没有丝毫心理准备的国师丞,几乎要被眼前的一切惊得双腿瘫软,好在容安在察觉不对时,立刻对他施了镇定术,这才没有让甘罗跪坐在已经被雨水打湿的泥地上。
甘罗对容安向自己施展的道法毫无察觉,就是觉得头脑瞬间清醒,颤抖着声音说道,“臣并不是说这个,只是先生伟力,竟可改变物候吗?”
澎湃的灵力将容安原本收拢整齐的发丝吹拂起来,眼看发簪也要脱落,容安收敛了灵力,“原本是不行的。只是如今王上已经下令为京畿百姓提供新式农具,命各郡农官前来咸阳学习农具制作,日后推往全国各地。想必日后农人便不必像如今这般劳苦,如此便是大功德,所以我才有余力如此。”
“不然我也不会为你避雨。”容安还有闲心调笑道,“肯定让你淋着了。”
“先生——”
回应他的,是甘罗快要哭出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