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做梦了。
即使已经将那柄剑还给了容安,但嬴政的思绪好像已经和他的记忆链接在一起,直到记忆消散恐怕他都无法做一个正常的梦。嬴政懒洋洋地在半空中转了个圈,用余光瞥着坐在书堂中的一众学生,又厌烦的飞了半圈。
他并非厌烦从梦中看到容安的记忆,而是厌烦梦中的景象竟然不能抓在手中。
也不知道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刚刚看了容安对孩子们教导的书籍后,夜晚竟然梦到了异世的学堂。也许是休息时间,统一穿着的青色衣衫,头发包进黑色的布巾中的学生们,正三三两两的坐在一起闲聊嬉闹。
学堂并不大,目之所及仅有五六间房舍围在一起,中间的空地被夯平,也许是学生们习武的地方。学堂的主体依旧是嬴政熟悉的木架结构,只是房屋的挑檐,好像更加向外突出。房屋的柱和椽有着深红色的木质纹理,在岁月的洗礼下显得古朴而庄重。
但只要仔细观察,这些厚重朴素的建筑内,每根嵌合紧密的榫卯都镶嵌着精巧复杂的齿轮传动轴和铜管,偶尔还会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独立的正门建立在青石基座上,两侧还矗立着一对石雕雄狮,每当整点时分,石狮子都会发出‘轰隆’的声音,缓缓张开巨口,从中喷涌出蓬勃蒸汽,这是楼宇地底的蒸汽装置泄压的地方,这些掩埋在地底的巨大机械源源不断的为整个学堂,乃至周边的数十户房屋供能。
学堂顶部覆盖着整齐的青瓦,但每片瓦片之下都隐藏着细密的金属丝线和管道网络。即使嬴政已经见过这些管道不止一次,但依旧有些搞不懂它们究竟有何作用。不过他却知道,如果此时夜幕降临,那么这些金属丝线和透明管道会发出耀眼的光辉,强光甚至可以通过半透明的琉璃瓦透射出昏黄的灯光,这些灯光与学堂内部的金属部件反射的冷烈荧光交相呼应,几乎可以照亮整个夜空,使天空中血色的星辰再也不见踪影。
不过此时正是白天,这些管道和金属丝线不过是丑陋的装饰品罢了。
“嘿,昨日的功课你作了吗?”一个稍胖的男孩一把搂住瘦小的孩子,“借我看看?”
“不,不行。”虽然穿着学堂制服,但却光着脚的瘦小男孩,神情瑟缩却拒绝了同窗的要求,“老师,老师说了,自己的作文要自己写,你,你们,不能抄我的。”
“谁说我们抄了?谁说的?”胖孩子像是被戳到了痛处,立刻大声反驳道,“我只是看看你写得怎么样!”
“行了,欲盖弥彰有意思吗?”一个尖锐的女声插了进来,“你那点小心思,谁不知道呢!”说着,女孩纤细的胳膊就将瘦男孩从胖男孩的臂弯里拽了出来,“阿坤,你站我后面。”
然后又扭头和胖孩子说,“张权,别以为你家有点钱就能欺负同学,小心我告先生。”
“你去告啊?”名叫张权的孩子明显被吓到了,但还是嘴硬道,“庄彦我告诉你,别以为你做了塾长,就能管我,当时选你的时候,我可不同意。明明是个女的,一点都没个女孩样......”
“你说什么?”庄彦怒目圆瞪,“你还活在五百年前吗?男性和女性早就平等了好吗?以前男性更重要,是因为有大量的重体力劳动,如今蒸汽技术推广,替代了大部分的体力劳作,女性在智力方面更具有优势,别说原本就属于女性的艺术文化领域,就连百年前被男性垄断的技术工程,如今都接受了女性工程师,怎么,男女平权的时候,把你落下了?”
“哼......”张权显然说不过嘴皮利索的女塾长,自己嘀嘀咕咕的说,“看着吧,你这么强势,谁敢娶你。”
被欺负的阿坤想要说什么,却被强势的塾长拽着远离了张权,庄彦边走边回头故意说,“只有在失败者的眼里,女性唯一的价值才是嫁人。”
“行了!成何体统!”
刚刚他们开始吵架的时候,就有同学去请管理纪律的先生,如今姗姗来迟的先生推开教师的门,大声阻止着,“再有一年,你们就要下场考试了!怎么还有时间斗嘴?”
嬴政饶有兴趣的看着梦境中孩子斗嘴,撑着胳膊思索着什么,决心明天醒来后再向容安寻求答案。
“那么,王上想问什么呢?”容安好脾气的听嬴政讲完梦中自己的记忆,耐心的询问困惑的君王。
“那些学生,为何穿着统一的服饰?”虽然强势的君王相当赞同‘统一’,这代表着王权意志的贯彻,但他也没有想过要求所有人都穿一样的衣服,毕竟,阶级便是靠衣着划分的。
容安知道嬴政在想什么,轻笑了一声说道,“就是为了不划分阶级啊。”他在嬴政困惑的目光下,缓缓解释道,“在臣所在世界,世家贵族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统治着百姓。”
“寡人以为,是王在统治百姓。”嬴政清楚,容安的世界在容安飞升前都有君主在维持凡间的稳定。
“但,王权不下乡,乡绅走四方。”容安体谅的施展了一个日常用的道法,将两人从秋风中分隔出来,这个巨大的透明圆球内,可以一直维持恒定的舒适温度,他温和的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那个世界知识传播也非常困难。不仅仅是因为邪神们将堕落的力量隐藏在许多看似普通的知识中,导致很多普通百姓不敢轻易拜师,也是因为书籍难得。很多得祖先荫蔽的人得以学习,又建功立业,从而逐渐成为贵族们,他们掌握着凡人可以解除的知识。臣并不否认,他们为世界做出过牺牲和贡献,但臣也遗憾因为他们的存在,而导致许多知识被垄断。”
“商君也不赞成让平民学习。”嬴政接话道,所谓愚民,便是民弱国强,使百姓不会以文乱法,危害国家安定。
“但,实事并非一成不变。”容安笑着说,“王上问臣这些,想必也是意识到了。”
“当知识被世家贵族垄断时,君主的选择就变得极其有限了。实际上,人都是懒惰的,当君王发现有一批人长于政事,而且家学渊源,几乎每一个都不需培训,可以立即就职,那么大概率就会从中挑选官吏。”
“这样虽然方便,也确实是让更擅长政务的人,去帮助君王管理国家。但同样在不知不觉中,这些世家贵族对政务也形成了垄断,当他们不再想事事听从君主时,君主也无人可用了。”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铁打的世家流水的君王。既是朝代更迭,也无法撼动许多世家大族的地位。”
“但好在我们有了纸。”容安笑着从袖子里头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白纸,“垄断是需要条件,知识传播的不方便,便是其中最重要的条件。而纸张让书籍变得轻便,让传抄书简也变得便宜,书籍的传播有了渠道。”
“纸质书籍的推广,促进了知识的传播,而君王们也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为了摆脱他们的掣肘,也为了打破贵族对于知识的垄断,国家开始实行考察科举制。各级官吏皆需通过考核才能就职,虽然最开始能够通过严苛考试的依旧是那些底蕴深厚的世家,但只要给普通人时间,他们并非没有能力通过考试。”
“王上,教育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容安收敛了笑容,“教育是延续一个阶级最有利的手段,事实上,贵族对于子弟的教育只是其中最彻底的措施罢了。一些贵族子弟,自幼饱读诗书,他们理应成功,这并没有什么错,但这样的教育会让他们一生都接触不到普通百姓,可他们将来会成为官吏,领导一乡,一县,乃至成为郡守丞相。也许他们对普通百姓存在怜悯,可这种怜悯是极其有限的,没有尊重,更不用提感同身受。”
“特权的最大需求是延续特权。”
嬴政皱着眉头看向容安,“即使向勋贵之家求学,最终也不过是成为他们的家臣。”
容安点点头,“所以,我们选择由国家创办学校,保证每一个有心向学的孩子都能得到公允的教育,再行全国考核遴选官吏。”
嬴政满意的笑了出来,“所以,这样的选官制度,可以将世家贵族存在的根基铲除。”
“是的。”荣安同样笑了笑,“所以前世凡间的许多学堂有统一的制服,便是为了让学生们抛弃攀比之心,牢记众生平等。不论出身如何,只要坐在一起读书,哪边没有你我之分。”
“那他们如何巩固君臣之别?”
“王上,教育便是我交给他们什么,他们便会学习什么。”有孩子从容安书房的院落门口跑过,容安笑着看向他们,“我教会他们服从,他们便学会服从,我教会他们忠君,他们便学会忠君。”
闻言,嬴政眼神亮了起来,如果可以通过教育巩固王权,那么他又何必坚守所谓愚民政策呢?如今秦国以军功立国,但日后平定六国后,即使他有心向外扩张,也不需如此多的军队,但这样一来便断了许多百姓的出路——甚至很多军功世家都会受到影响,若想维持国家统治,他必须给予民众新的希望。
原先他是打算日后再慢慢考量,但如今听了容安这席话,他便豁然开朗。
更重要的是,全民教育和科举选官,能够解决另一个问题。
“先生所说,特权的最大需求是延续特权......”嬴政在容安面前踱步转了两圈,“那么,六国贵族同样也算特权阶级,我们只需要在表面上维持他们的地位,且能让他们看到日后也有希望可以巩固地位,就能一定程度上安抚六国贵族。”
而没了六国遗贵的鼓动,占领的叛乱的可能性就无限降低。
常年淫浸在政治中的年轻君主很快在脑内想通了其中关节,目光灼灼地盯着容安看,略带激动地对容安说,“还请先生立即与一同寡人动身,日后的事物恐怕会更加繁复。”
秦王政九年,冬,秦军伐魏,取垣、浦,后杨端和再伐魏,取衍氏。同年,荀子亡于兰陵,学生张苍自秦往楚奔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