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鹰的传信速度很快,不过片刻,木拓城及领月城的骁衣与元旖便收到了捷报。
乘风载着雁灵回到前锋军营,彼时,军营十分忙碌,城中的医师与几个有包扎伤口经验的妇人自愿随着青极来到前锋军营,为将士疗伤。
他们将重伤的将士单独安置在一个营帐,由青极来接骨或是缝合伤口,绒蓝从旁协助,而轻伤的将士在上药包扎后,便可先去进食休息了。
雁灵将乘风留在大营外,自己则趁着有些昏暗的天色悄悄地回到主营帐,没有让任何人看到。
她的身上全是深深浅浅的伤口,为了避免摩擦带来的疼痛,她只能缓缓褪下满是裂痕与碎口的盔甲,再褪下几乎要被血染成红色的里衣。
她扫开案上的文书,寻了椅子坐下,拿过自己的酒囊,仰头猛灌几口,然后深吸一口气,摸索了一块手巾咬在嘴里,伸手摸上从右胸口处穿出的、冰冷的箭矢。
她酝酿片刻,用力将那箭矢拔了出来。
鲜血伴随着箭矢飞溅而出,洒满了整个书案,雁灵拿下口中的手巾,倒了些酒在上方,捂住伤处,然后随手从药箱中扯了条干净的绷带,将伤口包扎好。换上玄色长裳后,她才走出营帐,一路寻到戎业红所在的地方。
一个妇人端着一盆血水出来,她看见雁灵时,面露欣喜。
“主公!”
“里面那女子情况如何?”雁灵问道。
“青极先生在里边,她伤得重,裂口也大,已施针缝合。”妇人道,“青极先生说她失血过多,已封了穴,若能捱过今夜,便无生命危险。”
“我进去看看。”雁灵对她点了点头,掀开帘帐走了进去。
营帐里,青极与阿桑都在,阿桑看见雁灵,眉头微皱,刚想出声,便被雁灵用眼神制止住了。
见青极用剪子断了线头,雁灵才出声问道:“情况如何?”
“凶险,但尚可回天。”青极取过一旁的药瓶,头也不回地说到,“她是南昆的郡主,既同中陵来,那便是敌人,为何费这般代价救她?”
“我可从未言明她的身份,看来……你果然认识她。”雁灵缓缓道,“我救她,自然是要策反她,教她同我一起踏平中陵。”
青极手微微一颤,随后面不改色地继续为戎业红上药:“看来我们主公,另有谋算啊。”
“非也。”雁灵道,“若想让狼群再无反抗之力,光驱逐有何用,那自是要主动出击,剿其窟、断其牙、碎其骨。”
雁灵说得云淡风轻,如茶余饭后阔论一般,但话里行间却浸满杀意。
说起来,她很欣赏戎业红。当梁旭推她挡刀时,已是强弩之末的她居然还能不顾伤痛,死死制住阿桑,为中陵军撤退拖延了时间。
那时候雁灵看到她的眼眶里含着泪水,明明满脸都是遭了背叛与遗弃的绝望,却又那般视死如归。
她从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们是同类,所以容易惺惺相惜。
“不过,若要踏足中陵,那么东南西北四方大国的助力必不可缺,只有协助,将中陵包围起来,才有剿灭的可能。”雁灵顿了顿,继续说到,“待她醒来,再从长计议,你手上忙完后,随我来。”
青极替戎业红包扎好伤口后,便交代先前那名外出换水回来的妇人好生照看她。随后他收了药箱,跟随着雁灵和阿桑去了主君营帐。
刚掀开帘子,青极便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
其实在刚才的营帐他就嗅到了,但戎业红伤得重,雁灵又丝毫没有表现出异常,所以他并未多疑。
但细细想来,两军交战,领袖毫发无损,这种事怎么可能呢。
青极进屋后,阿桑吹了火折子,点燃火烛,借着火光,青极才看清了散乱的文书、碎裂的盔甲、染血的衣物,以及渍满血迹的书案。
雁灵走了过来,随脚踢开掉落在地上的那支箭矢,道:“莫声张,不要让人知道我的伤势,此箭有毒,别用手碰,一会我亲自收拾。”
说罢,她坐到榻上,褪下衣裳。
在看到雁灵身上伤口的瞬间,青极差点没有拿稳药箱,阿桑紧了紧拳头,拿起铜盆转身走出营帐,去外边打水。
从脖颈、后背乃至双臂,雁灵的身上深深浅浅满是伤口,那些伤口有的已不再流血,但看起来仍然十分骇人,远看上去像是被摔碎的、满是裂痕的瓷瓶。
被雁灵随意包扎的箭伤之处,因为没有上药,所以伤口依然渗着血,染红了整条绷带,除此以外,还有一条又深又长的伤口,从左肩横跨整个背部,再深几寸,怕是可以把她劈碎。
青极救过重伤的元旖,刚才又救了重伤的戎业红,她们躺在他面前时,都只吊着半口气,奄奄一息。雁灵不比她们好上多少,却还能面不改色地端坐在那里,神志清醒、一声不吭。
甚至在刚才,她还能说出“踏平中陵,剿其窟、断其牙、碎其骨”这样狠辣之语。
西川历代君王、圣女,或昏庸残暴,或雷霆手段,但从未出过像她这样不要命的疯子。
她能设计一场血宴,以身入局,与王公贵族共饮毒酒,鸩杀数十人于金宫之内。
她还能带着仅一万出头的兵将,对抗中陵五万大军,驱其主帅,杀左卫、掳右卫,大捷而归。
她已不再是青极印象中那个冷漠却率真,偶尔会做撒娇之举的少女。如今的她,是庇家护国、为百姓所谋的圣女,亦是杀伐果断、心有大业的主公。
一时间,他不知是心酸还是欣慰。
阿桑装了一铜盆的水走了进来,拧了白巾,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伤口。
青极将药箱放在榻边,拿出装满银针的针囊,一字排开,然后取了一根拇指长的银针,引了线,浸了酒,又用火烧了烧,接着替她缝合起伤口。清醒的状态下缝合伤口是件十分残忍的事,针穿透皮肤,引出长线,带出有些悚然的声响,但雁灵始终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为何不让他人知道?”青极问道,“伤成这样,至少半月都别想再亲临战场,你觉得你能瞒得住?”
“必须瞒住。”雁灵斩钉截铁地道,“我既已站在这个位置,就必须坚不可摧,只要我暴露弱点,或是露怯,那些豺狼便会将我撕得粉碎。”
“我可以死,但……雪牧城,只要一个就够了。”
听了雁灵的话后,青极和阿桑同时沉默。
就在青极缝合完伤口,将手中的绷带打结时,忍不住问了她一句。
“痛吗?”
雁灵缓缓拉上衣服,顿了顿,低声道:“世上怎会有不痛的伤口。”
青极叹了口气,收了药箱起身,对阿桑道:“你在这照看她,我明日再来换药,夜里她也许会起高热,若状态不对,你便去伤员所在的营帐找我,至于药,过两个时辰你去伙房拿。”
阿桑点了点头,送青极出了营帐。青极离开后,阿桑立刻返了回来,扶着雁灵躺下。借着幽微火光,阿桑看清了雁灵带着几分恹色的脸庞。
“阿丽。”阿桑眼眶一红。
雁灵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你今日做得很好,可有受伤?”
阿桑只受了些皮外伤,并不碍事,于是他摇了摇头。
此时营帐没有他人,雁灵卸下防备,才感觉自己真的有些累了,她只想睡一会儿,于是她拿过榻上的无间,将它抱在怀中,对阿桑道。
“去休息吧,不用守着我。”
说罢,她便沉沉睡去。
阿桑趴在雁灵的榻边,看着她的脸,即便睡着了,她也还是皱着眉,那如晚霞一般的长发垂落在脸颊边,与额间的赤红印记交相辉映,显得旖旎、炙热又夺目。
“阿丽……”他喉头滚动,声音有些哽咽,“为了您的大业,我愿回北堰,携家族助您一臂之力……只是不知,当您事成后,我是否还能像现在一般,在您身边继续当“阿桑”……”
“阿丽……阿丽……”
最后,他呢喃着,趴在雁灵榻边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