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灵从绿林角湖回去了前锋军营，她将身上的轻甲褪下，换上了近些日为备战而打造的玄色盔甲，身背揽月弓，腰佩无间刃，黎明降临之前，她骑着夤夜，身侧跟着乘风，来到前锋军的最前方。

敌方的军营里已经擂起战鼓，雁灵听着随风传来的、若隐若现的鼓声，握紧腰间的鬼刀。

黎明到来。

中陵大军如今虽不足五万，西川非平原，也没有战车，但数万经过特训的、善于沙场作战的轻骑兵仍是十分骇人。

中陵大军由梁旭统领，他的一左一右跟着戎业红与许闻昌，身后最前方的排阵是配着长矛、长枪以及战马的骑兵，第二排阵是手持刀剑斧或铁锤的刀兵，第三排阵是举着厚重的、雕刻着中陵纹章黄铜大盾的盾兵，第四排阵是弓弩手，接着往下依次是云梯队、投石车与攻城车。

西川的鬼骑被雁灵分配给元旖与骁衣去守别的城池了，故如今的前锋大军仅分四个阵列，弓手称之猎鹰、重武兵称之英虎、骑兵称之天狼、机动兵称之游蛇，仅数千近万人的军队，在中陵大军面前显得有些以卵击石。

精良的装备与压倒性的人数给了梁旭近乎狂妄的自信，他站在大军之前，对着与他仅间隔数百米的雁灵喊道。

“叛贼，若你今日跪拜我中陵帝旗，俯首认罪、自行了断，我便放过西川百姓，否则，王城乃至整个西川，都将同两年前的雪牧城一般，尸横遍野。”

阵风吹过，掀起金色飞沙。

今日气候不佳，烈阳藏身于乌云之后，犹如帘幔一般的阴霾笼罩了整个西川。

梁旭用目光打量着不远处的雁灵。

近日以来，九国之间都流传着西肃圣女弑君主、灭王族的轶事，连他的兄长、中陵王储梁赢，也在这个女人手上吃过亏，他只是没想到，听起来那般凶狠残忍的女人，竟是个容貌冶丽的绝世美人。

这样满目冰冷的美人，匍匐在地向他祈求时，又会是什么样的神色呢？

与梁旭的满腹坏水不同，雁灵此刻心中想的只有杀他祭天。

“西肃的宫殿我闯了，西肃的君王我杀了，我又有何畏惧？”雁灵轻哂，语气中尽是嘲讽之意，“如今，我是西川之主，我自有庇护之责，若你今日执意要踏足我的城邦，欺害我的子民，来日，我便带着你的尸骨，踏平整个中陵。”

“好狂妄的女人。”梁旭冷笑一声，抬手下令道，“骑兵刀兵听令，杀！”

一声令下，中陵大军中的骑兵和刀兵纷纷杀了过来。

面对银晃晃的大军，雁灵挥手，道：“猎鹰出队，回击。”

她身后的鬼骑大军里，数百名挽着铁弓的弓手骑着马从大军中杀了出来。

因为大漠多沙地的缘故，西肃弓箭手与中陵弓箭手最大的区别便在于独立作战，西肃的弓手可以在马背上骑射，近身时使用弓弦或者腕刀搏击，在西肃从军，训练的第一项技能便是骑射，马背上三箭齐发正中移动靶心，才算合格。

此时，双方人马已短暂地交锋。只见西肃弓手从两方包抄，灵活穿梭在战场中，他们弓似满月、飞箭如雨，那些中陵的银甲骑兵还未完全近身便如断翅之鸟一般中箭、坠地。

见形势不对，许闻昌对梁旭道：“殿下，让弓手和投石车同时朝着敌军后方攻击，至于那个所谓圣女，我去会会她！”

说罢，便得了梁旭首肯，许闻昌拔出剑，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朝雁灵杀去，便察觉到自家大军后方有些异动，接着，后方便传来了打斗声响。

“许闻昌。”梁旭指挥道，“你去守军后方，业红，你去杀对面反贼。”

“遵命。”两人齐声应道。

话音刚落，许闻昌和戎业红便分开行动。戎业红长枪一甩，一夹马肚，朝着雁灵冲去。

雁灵远远望见许闻昌往大军后方去，心知应是阿桑行动了，于是她立刻下令道：“英虎出列，援我方弓手；天狼出列，斩敌军弓手；游蛇左位右位各出列二十人，两路包抄，直取敌军后方，支援伏击小队；余下将士守军营，随时支援王城。”

“是！”前锋军应声道。

响声未消，雁灵便指尖微动，弹无间出鞘，顺手挽了个刀花，骑着夤夜迎上戎业红。

刀枪相交，碰撞出几点星火。

雁灵用力一挑，将戎业红的压着自己刀刃的长枪掀开，随后立刻旋身踩在夤夜背上，紧握长刀朝戎业红劈去。

戎业红用长枪的枪柄挡住森冷的刀锋，但雁灵力道极大，她见自己不好反击，便一个下腰，翻身下马。

她们双双落地后，又扭打在了一块，她们年纪相仿，实力相当，打得不相上下，对雁灵来说十分累赘的长枪，在戎业红手里却如同浅海蛟龙一般灵活，她的枪意十分锐利，专攻雁灵胸腹之处，隔着盔甲，雁灵都能察觉自身开始渗血的伤口。

就在雁灵挡下戎业红刺来的长枪时，她的侧前方忽地飞来一支毒箭，直袭她的心门，那飞箭速度极快，雁灵见无法完全躲闪，便微微侧身，让那支箭射中后背，而非要害。

雁灵余光一扫，看见梁旭被那群黄铜盾兵包围保护着，见自己被射中，梁旭面带笑意，又搭了一支箭在弓上。

此时，两军都已有大量伤亡，阿桑刚从后方杀来时，破坏了几辆投石车，但在和许闻昌交战后，他便被牵制住，无法再往大军前方杀来。

天狼伤亡得厉害，雁灵一咬牙，手上力道又重了几分，她避开梁旭第二次射来的毒箭，看了一眼夤夜的方向，只见夤夜正随着猎鹰混战在人堆里，此时只有乘风在她的不远处，刚刚咬断一个刀兵的脖子，于是雁灵大吼一声。

“乘风！”

乘风听到雁灵的呼唤，抬头，将口中还在汩汩流血的刀兵的尸体甩开，朝着雁灵奔了过去。见乘风跑来，戎业红刚想开口让它退下，便见雁灵抬起左腕，腕间袖箭朝她扫射去。

戎业红心头一紧，仰身避开，就在这一瞬间，雁灵抓着乘风脖子间的皮毛，翻身上了虎背，朝着梁旭所在的方向快速飞奔去。

“糟了！”

戎业红暗道不妙，她左顾右盼，看见近自己数十步处有个骑着马的猎鹰，于是她跑向那个猎鹰，手中长枪一甩，将那猎鹰掀下马背，然后自己跃上马背，一拉缰绳朝着雁灵所在的方向追去。

“骑兵听令！速归！守护六皇子！”戎业红吼道。

另一边，雁灵已经朝着梁旭冲去，其余的骑兵听到命令，纷纷回头聚集到梁旭身边。

雁灵骑着乘风，径直冲入敌军之中，那些骑兵的马儿看见如此凶恶的银虎，血脉上的恐惧让它们有些僵硬，在乘风冲散他们阵形的一瞬间，雁灵踩着乘风的背，迎着无数的刀光剑影，飞身杀入人堆里。

有些刀剑砍在了她的背上、手臂上、肩膀上，但是她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手中无间如天雷碎影，扬起落下间带出猩红血花。她越战越猛、越伤越狠，当她一脚踩在黄铜盾上，挥刀砍向梁旭时，梁旭终于开始有些胆战心惊。

这个女人就是个怪物！

梁旭并不如戎业红和许闻昌那般善战，作为主帅，他只要调动好下边装备精良的大军，便可以轻易碾压那些小国，至今为止，从未有人，将刀锋这般对着他，如此的，近在咫尺。

他丢开手中的弓，拔剑挡下雁灵砍来的刀刃。

这时，戎业红也已赶到，她将长枪横在两人之间，枪柄推开梁旭，枪刃挑开雁灵，然后跻身而入，挡在梁旭身前。

雁灵被戎业红挑得后退几步，后方的刀兵立刻扑了上来，她头也不回，抬起左手，腕间袖箭齐发，从那几个刀兵的额间穿了过去。

“郡主好枪法。”雁灵冷笑着抹去脸上的血迹。

“圣女过奖了。”戎业红一甩长枪，哑声道。

她们话音未落，便又扭打在了一块，凛冽的刀气与狂热的枪意相互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银光交织闪烁间，双方又互相添了几道伤口，见此疯狂的场景，梁旭忍不住又向后退了几步。

忽得，他的身后掠过恶鬼般的杀意。

求生的本能促使他回身，挡住杀意的来源。

雁灵和戎业红都已经有些累了，见梁旭那头有动静，便用余光扫视。那杀向梁旭的少年手持双月刀，满眼通红，举手投足尽显疯狂之色。

是阿桑！

阿桑能到这里，说明许闻昌已被解决。

戎业红心道不好，立刻对梁旭道：“殿下！快下令撤兵，我掩护你离开！许闻昌已死，我方伤亡厉害，今日不宜再战了！”

逃？

梁旭脑袋一阵嗡鸣，心中有千万分的不甘。

他堂堂中陵皇子，带着五万铁骑，居然踏不平这个小小的西川——

但是再不甘，事也已至此，中陵大军确实不适宜再战。而且，对方主公已经被自己用浸了剧毒的箭矢射中，毙命也是迟早之事，待过两日整军再来，他就不信咽不下这个西川。

于是梁旭大声下令道：“中陵大军听令！退！”

命令一出，所有还活着的兵卒便往梁旭这边靠，戎业红用尽全身力气，一脚踢在雁灵后背受了箭伤的地方，那支箭还未折断，被戎业红一踢，竟从她的右胸口穿了出来。

箭头带出血花，雁灵闷哼一声，脚步踉跄了一下，手中无间入地三分，生生撑住了全身的重量，戎业红抓准雁灵凝滞的这个瞬间，返身到梁旭身边。

阿桑见雁灵受伤，眼中猩红更甚，他手中月刀翻转，朝着梁旭挥去。

梁旭见那月刀无法躲过，又见戎业红赶到了他的身前，于是他心中恶念升腾，竟是拽过戎业红，将她往阿桑的月刀上推去。

他比戎业红要高一些，所以阿桑对准的是他的胸口，但阿桑也没想到，梁旭竟会做出这般背信弃义之举。

那双月刀径直穿透了戎业红的肩膀。

梁旭见情况稳住，便翻身上了身侧的一匹战马。

见梁旭要跑，阿桑立刻便想拔出月刀去追，这时，戎业红伸出手，狠狠地握住从她肩膀处穿出的刀刃，让刀紧紧卡在伤处，纹丝不动。

梁旭见戎业红还和阿桑僵持在一块，便带着余下的大军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雁灵见梁旭逃离，拔出无间还想追上去，但是她仅迈出几步，便单膝触地，口中涌出一口鲜血。

“阿丽！”

雁灵摆了摆手，示意阿桑不用紧张，然后伸出一只手，将背上的羽箭折断。

“前锋军……听令！”雁灵嘴角挂着血迹，断断续续又用力地说到，“此战已胜，莫追！”

说罢，她抬眼看着不远处的戎业红。

这个南昆曾赫赫威名的骁骑郡主，如今发髻散乱、银甲碎裂，她听着逐渐远去的马蹄声，死死咬着嘴唇，倔强的脸庞上，是交织一片的血与泪。

接着，她缓缓松开握着刀刃的双手。

阿桑感觉刀刃一松，便立刻拔了出来，戎业红身子一晃，便倒在血泊里昏死过去。

阿桑一脚踢开她，抬起刀预备给她致命一击，雁灵见状立刻喊住了他。

“阿桑！不可！”

雁灵一边说着，一边起身，以无间拄拐，一步一步朝他走去。阿桑看见雁灵的模样，也顾不上戎业红，他三两步上前，搀扶住雁灵。

“带她回军营，由青极医治。”雁灵道。

夤夜和乘风都回到了她的身边，阿桑闻言眉头一皱，却并没有动作，雁灵拍了拍阿桑的手背，又道，“去吧，我要留在这善后。”

“可是阿丽……你的伤……”阿桑察觉到手掌中的温热，满眼担忧。

“此等小伤，无碍。我仅再留片刻，与乘风同归。”

雁灵话已至此，阿桑也不好反驳什么，他走到戎业红身边，一把拎起她，然后丢到了夤夜的背上。

接着，他自己也翻身上马，对雁灵颔首示意了一下，然后往军营行去。

雁灵扫了一眼惨烈的战场。

两军交战，伤亡在所难免，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次中陵损失更加惨重，他们的两个副统领都留了下来，一个重伤、一个丧命，刀兵、弓手与云梯队阵列近乎全军覆没，后方的投石车和攻城车也留在了战场上。

阿桑在破坏投石车和攻城车时留了一手，他将上面的绳索与固定用的木榫破坏，保留了完整的主体，雁灵只要稍加修理，便可利用。

环视一圈后，雁灵便心中有数。

“猎鹰，清点统计伤亡人数，英虎，将重伤的人带回军营医治，天狼，留在前线巡逻，飞蛇，去城中看看有没有能修理这投石车的工匠，然后清缴一下敌军的武器，还能用的就收起来。”雁灵道，“伏击小队，暗中跟上去，查探敌军情形，随时传信汇报。”

她满身血污，却仍游刃有余指挥着的模样，像九天之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神明，那些将士们听到大捷，终于松了一口气。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了。